最忆草鞋情
■阎受鹏
草鞋,至今已难觅踪影,我也多年没穿过草鞋了,可草鞋情结始终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1949年7月,我小学毕业后在奉化老家斫柴、挖笋……整整在山野上跌打滚爬了三年才去奉化师范读书,与草鞋结下了深深的情缘。
山上乱石多、榛刺尖,进山要有东西护脚。布鞋,一戳就破。皮鞋太贵,穿不起也蹩脚。胶鞋,底一磨平太滑。上山斫柴,穿草鞋最好。记得我头次穿着双旧胶鞋去门前山斫柴,砍好了柴草,装不好柴担子,便横插着冲担挑下来,像拖着烂蒲包,半道上崩了架,柴禾撒了一坡,要一根一根去捡。旧胶鞋踩到落叶上滑溜溜,捡一根,“哧溜”一跌,待到把柴禾拾到一处,不知摔了多少次,浑身乌青斑斑。天暗下来了,我赶紧重新装好柴担,咬着牙匆匆上路,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防溜,慢吞吞似蜗牛爬。好在路近,累个半死终于将柴草挑回家。至村口,老爹已提着一盏灯等候多时了。爹看着我脚上开了花的胶鞋,皱着眉头说:“斫柴,要着草鞋……”
从此,我就着草鞋上山。斫柴是苦活儿。一次,不小心一刀砍在大拇指上,见着了骨头,起初没痛,也不见血,一两秒钟以后,血涌出来,钻心般疼,我赶紧从衣袋里摸出火柴盒,撕下那黑色的磷纸,敷在伤口上,用右手紧紧捏住。那天,直到黄昏才斫够柴,我心急火燎地挑着柴担回家。半路上,一脚不慎摔下山沟。草鞋就是好,滚动中我的脚踩到了实地,草鞋底上一绺一绺的草结如牙齿般紧紧咬住了泥土,我才没跌下谷底。柴把飞散了,挣扎着爬起来,穿着草鞋去拾柴枝也不滑溜,一会儿就收拢了柴枝。
起先,我穿的草鞋是父亲做的;后来,我学会自己做。穿上自编的草鞋上山,兴高采烈,但过一会儿就蔫了。我做的草鞋抠后跟。斫柴归来,一拐一拐,脚后跟磨起了血泡,渗出的血水染红了半截草鞋。苦头,使人变聪明, 我请教了编草鞋的行家,知道了依照自己的脚,确定长短适度的鞋筋,做的草鞋就不抠后跟了。
我也编过用旧布、破巾作原料的柔软耐穿的“布草鞋”。寒冬腊月,我编过稻草裹足、垫脚趾、缠小腿肚子的胖乎乎的“草靴子”,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咕噜咕噜”叫,暖烘烘的。一次,我用黄麻编织并在鞋尖嵌上红绒缨,穿着这双“麻草鞋”走在村道上,招来了人们一串串艳羡的目光。村里有位姑娘还编织过一双精致的圆头小花草鞋,鞋鼻上系一心形红球,送给情人,成为邻里茶余饭后的话柄。有位深山釆药的老农,他的一双“葛藤草鞋”更是稀罕,是用葛藤丝编织的,攀越陡峭的岩崖、行走崎岖的山路和布满苔藓的石道如履平地。
上世纪,故乡的山民穿着草鞋挑肥、背竹木、运稻谷……谁也离不开草鞋。
记得当时民风淳朴的奉化乡村路亭,好多挂着一串草鞋,免费给漫漫长路行走者护脚。一次,我从老家挑着两筐竹笋到大桥镇去卖,翻过了二十里长的山岭,趟过了几道溪水, 到了杨家堰,草鞋磨穿了,石牙一下一下咬得我钻心疼。一拐一瘸,挨到了一个路亭,眼睛不由一亮,亭子里不仅石桌上有茶水,梁上还挂着一串草鞋,我真的像遇见了救星。换上了适脚的新草鞋,感激得不禁泪水淌满双颊。
此刻,在我眼中那亭梁上挂着的不是一串轻贱易得的草鞋,而是父老乡亲们关爱天下苦行人的一份不求回报的深情!
草鞋,其貌不扬,但有其光荣的历史, 它为人们护脚的功绩确乎值得赞颂。据记载,草鞋起源于夏朝。《孟子·尽心上》载:“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屣也。”“敝屣”即草鞋。在战国以前,草鞋属王公贵族和奴隶主的专用奢侈品,奴隶和平民只能赤足,草鞋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普通人天冷时也只有用棕榈树叶裹脚行走。道家学派创始者之一庄子,穿着自己动手编织的草鞋去晋见魏王,可见草鞋在古代是护脚之珍品。东汉以后,王公贵族才不再视着草鞋为贵。至南北朝, 草鞋成为老百姓最经济简便的足穿用品。我国历代封建王朝的兵勇,个个都是穿草鞋冲锋陷阵,红军长征也是穿着草鞋跋涉二万五千里山水。抗战时,八路军、新四军、国民党士兵也都是穿着草鞋打鬼子。
草鞋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一切都奉献给了人们。一双草鞋底面磨损了,翻过来还可再穿,破了,那渗透汗与血的鞋身投之于田间和竹林化作泥,滋养庄稼生长,扶植竹鞭发新笋。
草鞋走过了漫漫长路,至上世纪末已完成历史使命。如今只有个别旅游景区还能觅到它的踪迹。一见到它,我就会想起少年时穿着它斫柴、背竹的日子,想起乡亲们穿着它劳作的身影……
故乡忆,最忆是草鞋。草鞋哟,那金色的小船儿,载着我渡过少年岁月,那丝丝缕缕渗透着我多少汗,多少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