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电线杆时代
■李冬君
木质的,牵着两根电线,擎着路灯,伸向当空给半月抛个媚眼儿,将画面诱入沧海桑田的市井怀旧年代。除了老门楼,一色的民国范儿。月光下,高耸的钟楼,自行车靠着墙头;路灯下,青衣长衫小分头,柴米油盐酱醋茶,辫子没了人心依旧,国事家事下班后。
一番铁马金戈,一番洋铳火炮,世相换了个天地,看不出太平盛世的锣鼓喧天,农民乡绅退隐更远的乡间,一个没有辫子的市井,平静如水流进了记忆。
穿长衫的职员或公务员,已经成为一个不太遥远的怀旧符号,它是一种本土文化符号的演变,一种本分的演变,是剪掉辫子,脱却长袍马褂,回归传统服饰的一个简约化演变,在市井里巷成就一种民国风尚,长衫短褐是一种新身份的象征,没有国际化的洋印,所以,它才有资格被怀旧,有资格被称为“范儿”。
这是个电线杆广场时代,老门楼是新旧交替中的旧梦,其余民国生活中的元素基本都聚众于电线杆广场下了。在这个小广场上,每晚都有青衣长衫们路灯下的聚会,现代化的路灯掩饰了广场的简陋,有一份简单干净的矜持,很适合青衣长衫的矜持身份。他们的手矜持在袖筒里或衣袋里,与此相称的是他们的拘谨神态。他们小心翼翼,交流着土货与洋货的质地,谈吐着物价与薪水的差级,议论处长与局长的不和。
柔和的月光,明亮的路灯,清风送爽的舒坦,如此浪漫时尚的背景,烘托着一个市井里巷的广场,足以消遣他们的长衫身份了。他们小声的宣泄之后,也许内心暗暗地为省了一点家里的电费而沾沾自喜,其乐融融地回家睡觉了。
在另一个电线杆下,日复一日的场景,则是三五短褐、板车、烟袋的沉默,偶有一声叹息,立即被苦难与黑暗吞没,那是一种愤声而无话语权的沉默。当他们的生活境况与无月的夜晚一样黯然时,却影响了长衫们在电线杆广场下的话语语境,鼓舞了长衫运动。胡适、鲁迅、蔡元培一干长衫们,成为电线杆广场时代的荷马。
乡愁是丰富的,有精神诉求的终极回归,也有儿时的冷暖记忆。电线杆广场时代持续了很久很久,尽管青衣长衫没了,空气萧杀的世界,依旧温存了一个小女生在路灯下的记忆。
想起小时候,常常会倚在家门口的电线杆上,仰望灯光下的小飞蛾,为光明横冲直撞。阴郁的夜晚,军绿色的铁皮灯罩,内里涂着白漆,任凭毛毛雨落在脸上,清凉带来一种对夜寂的美好冲动,如今品茶养心养性养气质,居然与兔毫盏撞了个满怀,真是前世缘今世见。一夜黑幕,一灯如豆,细雨如发丝在弱光柔晕中,才恍然兔毫盏装满了那时如兔毫细雨般的期待。天高云淡时的仰望,两根电线像蓝天下的晾衣绳,内心便摇荡起来,盘算着花裙子、白衬衫,两条红绳系小辫儿,左胸前还要别着一条花手绢。雪霁时的电线上,一排落鸟儿在洁白上暂息,拉起了五线谱的旋律,低头看着手心,想着几颗糖粒,不仅甜了舌尖和心尖,重要的是再多几张亮晶晶的透明花糖纸,夹在书页里炫耀,该是多么完美的慰藉。
一个小丫头的精神高度就在那高高的电线杆街灯上,一个精神乡愁的特写。电线杆下还有另一番市井江山,常常会惊扰小丫头的沉醉。
一盘象棋上的楚河汉界,争得喧嚣不已,消耗着业余“战士”的精神体力;老者自顾拉着二胡的旋律,沉郁、婉约、清凉,给喧嚣降温,给年轻人和孩子、还有头顶上的鸟儿一份沉醉的期许,给青花晕染的市井江山一份平淡的慰藉。苦在当下,乐在当下。一把茶壶,泡出了市井的清淡,那个饥饿年代关于美好的简约想象。
电线杆时代的广场,总能带出市井的平淡回忆。市井,是先有井,后有市。人要近井而居,生活便利。于是,围绕水井渐渐成就了一个生活广场,人们到这里汲水,洗涮,谈天,交换,演变出“市”的买卖行为,形成了“市场”,由此,市井便成了人们的生活广场。
市井常常呈现一份小国寡民的温馨,电线杆广场下孕育了多少市井乡谊,总能给他乡漂泊的人一份乡愁的记忆,一份偶遇故知的惊喜。
乡愁是艺术家的宇宙意识,在中国,这种宇宙意识,是深入骨髓的耕读文明,是溶于血肉、奔腾于血管里的山川与田园;是柴门闻犬吠、把酒话桑麻的归隐;是心灵纯净、精神自由的烦恼,是归真返璞的放下。这种乡愁像山泉水一样,是甜的。
但是,乡愁意识之于艺术家还是一把双刃剑,除了甜蜜,还有锋利的痛苦。他用痛苦浇铸的乡愁,在心灵里铺叙了一片永不褪色的绿茵,因此,不管记忆里是荒芜、凄厉,还是鲜花、温暖,它都是一种自我批判,它会时时提撕那艺术之眼的敏感触须,去绷紧因倦怠而意欲稍息的艺术心灵,敦促它继续漂泊赶路,完成自我的超越。
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人是什么?这些问题是不能回答的。艺术的性格里,有一种唐吉诃德式的骑士精神。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它会用线条、色块,不断地组成追问的形象。
这,就是艺术的使命,它用批判的精神,审视过去,思考现在,定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