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要写下自己
■颜炼军
伟大的古波斯诗人鲁米有诗云:“让我们所爱的美成为我们所做的事情。”对于一个有写作癖的人来说,那美便是写下的文字,那事情,便是文字的包袱淘洗剩下的生活之轻逸;因此古人云:诗者,持也。被文字的触须吸住的事情,即是写作者持靠的事情。近日,一位医生朋友把她数年来写下的文字发给我,让我看到了医者所持有的生活世界。
在现代生活世界,医院,应该是非正常死亡最为密集的场所之一,是作为肉身之人的脆弱最为集中的地方。许多受伤的灵魂可以隐身于市井,而每个受伤的肉体,都会来到这里惘然求助。十多年前,上大学第一学期,我们班一个特别漂亮的湖北女生急性心脏病发作,班里同学在北京积水潭医院轮流陪护。我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人,被各种管子插着,昏昏然一星期就被上帝带走了。英国诗人艾略特那句令人窒息的诗:“黄昏像一个手术台上打麻醉的病人”,把我的这一经历总结在词语之中,让我切身感到了写作的悲欣交集之美。至今每到医院,这句诗都会从我心底像一串水泡咕嘟冒出来。
有一次,我去这位医生所供职的医院看眼膜炎,念叨着这个大朋友在此,要去看看她。但一种对医院的莫名之感,绊住我的脚步:在这个闹哄哄横七竖八的身体修理厂,装在医生制服里的她,我会不会认不出来?我在电梯里犹豫了几秒钟,某个苏醒了的胆怯的自己,推着我悄悄地溜了。所幸,在我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我们依然没有以病人和医生的身份见过面。
似乎冥冥中需要一次机会弥补。不久后的某个临近下班时分,我的手机微信在茫然而攒动的人群中嗲声响起,她通过这纠结着我们的目光和世界的小幽灵、小混蛋,说要给我发来她写的作品。文字中,我有机会浏览了一遍行走在制服里的另一个她,有点像在一组肖像画中凝视某个熟人,总因文字的凝固习性而产生某种怪怪的陌生和新奇——不久前,就有一个肖像画家朋友告诉我:有一次他为一个朋友画了幅肖像,画毕,模特盯着画中另一个沿着画笔攀爬,从颜料的混沌之海冒出来的自己,突然就莫名地抽泣起来。在医生朋友的这些文字里,我也闻到了一种强烈的行走在制服中的气息,那种被职业牵引的生活沿途,被她命名为“一个医生的风花雪月”的气息:这里凝动着她的病人,包括已死去的病人和还活着的病人,泄露着医院中秘密流传的职业幽默、恐惧和传奇;生活在层层编织着无所不在的枯燥之网,而写作者试图以词语的穿针引线,来改善编织的纹路;职业生涯和职业骄傲浇铸出来保守牢笼,终究管不住文字毛孔里渗出的职业困惑。
既然生活已然在她身上内化为一个写者,要纯然地写下自己的行迹,这就证明,一定有一种更妙的生活需要描绘,一定有一个更轻盈的自我,需要从自我之重中升华,被凌空托举,像云朵被天空之绳垂钓一样。在医生乃至每一种现代职业的洞穴里,也一定有一束光亮,经过重重折射之苦,以某种虚无的甜包裹着我们,我们或多或少,但必须通过写,来扑取它。就这样,不知啥时候,它就会从某朵被遮蔽的、矛盾的玫瑰之中,玲珑地探出脑袋来:“喂,我在这儿呢!”此时,一切写,都将驯服地搁浅于浮生琐碎的水波上,而我们,则欣然登岸,投入到那被虚空坚强地支撑着的“我们所爱的美”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