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肖斌

　　《幽梦影》是清人张潮的一部笔记小品集，多为语录体，书名取“幽人之梦，如梦如幻”之意，听名字就知道是一本“无用”之书。若想考科举、中状元、娶公主、当人臣，走上人生巅峰，还是不要在这本书上浪费时间的为好。

　　我初读《幽梦影》是在高中，身为一个文科生，从一堆史地政课本中遇到此书，十分欢喜。原因很简单，开篇第一句使我如获大赦：“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这种高格调的矫情实乃文艺青年之必备，更重要的是，既然经史子集都得对应着春夏秋冬来读，那如果时候不对、天气不好，书就不用读了，岂不快哉！

　　后来发现，读书挑时候仅仅是张潮格调生活的一个开始。他与普通文艺青年的区别在于，他能将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建立起一套文人的ISO9001质量保证体系。

　　比如，何时听何声。“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比如，何地看何物。“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

　　比如，何日与谁共饮。“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除了这些日常起居的主题，张潮也谈谈人生：“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智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当然，也谈谈美人：“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翻到谈美人这一页时，我在张潮原文下发现了一个人的名字，冒辟疆。

　　先插播一下《幽梦影》的体例：一般是主人张潮先发话，或嘲风弄月，或伤春悲秋，然后他的一众好基友，不对，好朋友，就在下文唱和。作个比喻，《幽梦影》就像张潮把自己的“朋友圈”结集出版了。张潮对朋友是相当看重的，重到“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回到冒辟疆。当张潮说完什么是美人后，他首先接茬：“合古今灵秀之气，庶几铸此一人。”意思是，这样的美人集合了古今的灵秀之气，差不多也就一个。我想，冒辟疆在说这句话时是很得意的，有一种讨人嫌的秀恩爱。作为明末清初著名的大才子兼公子哥儿，冒的诸多红颜知己中，就有“秦淮八艳”之中的陈圆圆、董小宛两位。

　　在冒辟疆之后，江含征（这位是张潮忠实的跟帖者，在书中出镜率极高）又接道：“还要有松檗之操才好。”立刻将美人的档次拉到了“有节操”这一境界。

　　其实，“有节操”一直是张潮的追求，梅兰竹菊、松柏等意象频频出现。这样的文人，一般不适合朝廷。查阅张潮的履历，不出所料，又是一个屡试不第的。其父亲还曾任刑部郎中（正五品官，相当于局级干部），但他终其一生，最高也仅以岁贡生（总之没考上进士）的身份担任过翰林孔目之类未入品的职官。

　　张潮最有名的著作并非《幽梦影》，而是他所辑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虞初新志》，被认为对后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启动之功。但窃以为，所谓“启动之功”，关键并不在于某一本书，而是两位作者在科举道路上的“殊途同归”——张潮主张文学创新，不满八股文和科举制度，始终科场不利；蒲松龄连续四次参加举人考试，全部落榜。既然不能处庙堂之高忧其民，于是，前者家境尚可，就把生活过到了极致；而后者因为囿于穷困，则把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

　　张潮大概不会想到，他的这番充满了东方文人情调的言论，在两百多年后的西方也有读者。当倡导“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林语堂遇到格调爆表的《幽梦影》，想必颇有遇知音之感。于是，他把这本文言小品翻译成了英文，介绍到海外。

　　英文版的《幽梦影》根据内容被分为5个部分：人生、品格、妇女与朋友、宇宙万物、读书与文字。摘录一段，可体会下语言大师在文言和英语之间的无缝切换：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Love is not true love without a form of madness. A literary artistmust have zest in life to enter into nature’s spirit.

　　东方对于西方来说，是一个神秘的所在，东方人也自恃着这种高冷的品位。有一个备受文艺青年青睐的故事：日本作家夏目漱石曾经问他的学生，怎么翻译“I love you”，学生翻译成“我爱你”。夏目漱石说：“日本人怎么可能讲这样的话，一句‘今晚月色很好’就足矣。”

　　我想，大部分西方人听到“今晚月色很好”，第一反应可能真的只是“月色很好”。但据说，当年林语堂引了《幽梦影》中的一句话，就让西方人立刻明白了什么是东方的格调。

　　张潮说：“花不可以无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