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群星闪耀时
淡豹
最终,年轻人一拥而上,感情像潮水一样涌出,大一学生结结巴巴地说“纳什教授,我能和你合影吗?我真的——我觉得——你真伟大!”此时,作者写道,“我们排着队等着和纳什拍照,顺便透过观景玻璃张望着校园的一草一木,而夕阳也张望着我们,大家的脸上身上都覆盖着玫瑰色的光晕。”
似乎,再也找不到比这动人句子更美的表达了。就是这样充满激情,那一晚,在普林斯顿数学俱乐部担任主席的沈诞琦,邀请博弈论创始人、著名数学家约翰·纳什前来晚宴,纳什长期受精神疾患折磨,宴席上起初没有学生敢和他坐在一起。沈诞琦记录下这一幕。
绝非干巴巴的访谈或资料,这本书是部短篇人物传记集,或曰“人物特写”的合集。《了不起的盖茨比》背后的著名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计算机之父”冯·诺伊曼,写出《江城》等脍炙人口的作品、被称为“看到一个中国人看不到的中国”的原《纽约客》驻华记者彼得·海斯勒…… 这些有吸引力的人物,齐聚于这本新书《自由的老虎》。
或者说,书中人物都是普林斯顿大学校友。而作者沈诞琦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能够采访这些校友。年仅25岁的她,履历上有独一无二的荣耀,她本人也于2011年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沈诞琦是上海人,自复旦附中毕业后入读普林斯顿,后在美联储工作,分析宏观经济政策。她深入普林斯顿图书馆翻阅菲茨杰拉德档案,从东海岸飞到西海岸采访,为等待一个采访机会准备两年之久。
选择这些写作对象体现出沈诞琦的匠心独具。这本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名人传记,而是一部薄而不轻的心灵史,其中人物未必个个出名,但沈诞琦写出了他们与自己所处时代的挣扎、冲破才能局限的抗争、体验自身情绪与抓紧世界的过程。沈诞琦挖掘笔下人物的心灵挣扎与所处的历史困境,无论这人物是从精英大学毕业却向往做小丑、将自己头发染蓝的当代人克里斯蒂娜,还是1913年从中产阶级家庭踏入大学,在骇人的财富前战栗不止、又迷恋这财富光芒的17岁年轻人菲茨杰拉德。在某种意义上,这部心灵史也可以借用小说家斯蒂芬·茨威格1927年那本经典著作的标题,《人类群星闪耀时》。
《自由的老虎》迷人,也在于它每篇都同时是多个人物的特写,以及它强烈的文学性。这是因为沈诞琦熟练使用英语世界中长篇报道的写作手法,在汉语的非虚构作品中颇为罕见。这种手法特点之一是“多线程”地写作人物群像,串起纷繁众多的历史脉络,寻找到核心场景或事件,以勾画一系列处于不同时间、空间、职业中的人物。这需要作者有极好的洞察力、资料爬梳能力和历史眼光。在《面对面的办公室》这篇文章中,她细密地织起了诸多历史线索,从二战前普林斯顿校园中,办公室面对面的数学家冯·诺伊曼教授与博士生艾伦·图灵谈起,写到二战中大西洋两岸的英国与美国,这两位核心人物如何各自参与自己国家的战时科学研究,分别负责原子弹研制与密码破译,成果在战后终于落实于计算机的诞生。
这种写作手法特点之二,是她寻找核心场景或时刻,作文学化描写。那些时刻既是人物碰撞点,又能充分展现核心人物心灵世界的变幻莫测,紧张而富有可能性。譬如,她写彼得·海斯勒,是从他“一生中抽取四天为他立传”。这样,全书有侦探小说的紧张感,又不失严肃文学式的心灵探究,人物读起来往往极富传奇色彩。在这个意义上,沈诞琦正延续了她笔下的人物共同承继的非虚构写作传统:定义写作对象生命中的核心时刻,构建出这些时刻与自己想讲述的历史之间的关联,从核心时刻与场景出发,展开心灵与历史的变幻。
因此,《自由的老虎》中充满文学化的笔墨。沈诞琦所写的那些作家往往靠与采访对象共同度过长时间或多次采访来熟谙其生活轨迹,把握其心灵世界,在等待中磨出有光彩的瞬间。而沈诞琦则主要靠单次访谈与资料搜集,因此她文学性地构造那些时刻,给瞬间以质感,立足于一个小小的“实”,加以“虚”的文学渲染。书中会以这样的段落描述菲茨杰拉德如何因思念初恋情人而开始写作:
“姞内瓦想用完美的一小时听他更甜蜜大胆的情话,菲茨杰拉德想用完美的一小时补上他的吻。可这一小时从未出现,他们不停地期待着,在不同地点匆匆相见,却每次身边都簇拥着过多监视的目光。渐渐地,他明白了完美的一小时只在虚构的世界存在,他开始写短篇故事,第一篇就叫《完美的一小时》。”
这或许会让一些宁愿自己去想象历史纹理的读者不满意,但另一些读者若曾因读茨威格而迷恋人类历史上光彩照人的心灵,大概也会喜爱《自由的老虎》——毕竟,《人类群星闪耀时》就是如此,选择了历史上的十二个核心时刻,以不时哀婉的感慨,重现心灵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