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漫画,世事亦风情
《时代漫画》的时代烙印
曾福泉
每一个时代,大抵都可以找出一种能够表达其时代精神的文艺形式。民国年间,动荡不安的时局,却孕育了文艺和思想的“黄金时代”,尤其是漫画的创作,开始迎来一个高峰。上世纪30年代风行上海滩的一份期刊——《时代漫画》,这是我国首创讽刺和幽默的画刊。有赖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卓越工作,这套杂志由始至终共39期的精致影印版,现在已经与读者见面了。
1934年被称为上海的“杂志年”。当是时也,上海的都市建设进入繁盛时期、摩登的生活异常丰富,而日益紧张的外交局势也激发着人们“论世”的热情。《时代漫画》即于这年的1月创刊,直到1937年6月号为最后一期,在当时的漫画期刊中,坚持的时间最长、影响力也最大。在这数年间,全国有百余名漫画作者向杂志投稿,其中许多是名家。翻阅薄薄一册杂志,叶浅予、廖冰兄、张乐平、华君武、黄苗子这些响当当的名字就纷纷跃入眼帘。
这份沪上的杂志,较诸当时的官办刊物,或者早些年北洋政府时期京津的一些报刊,自然多了市井俗气,但同时也保有热议时政的激情。它描画当时中国人的生活百态,讽刺之中免不了带着“酸文人”的促狭或“洋才子”的刻薄,但殷忧国运、心系民族之时,又有堂堂正正的浩然之气存在。
看《时代漫画》的创刊号,既没有发刊辞,也没有主编宣言,仅在末页右下角有一段主编鲁少飞的“编者补白”——“目下四围环境紧张时代,个人如此,国家世界亦如此。永远如此吗?我就不知道。但感觉不停,因此什么都想解决,越不能解决越会想应有解决。所以, 需要努力!就是我们的态度。责任也只有如此。” 从中可见,这批漫画同仁们并没有将“消闲性”作为《时代漫画》的主旨, 而是将解决当时“国家世界”问题作为办刊的核心。
这期创刊号的封面,是编者宣布从此作为杂志标识的:一瓶墨水,像个武士,以钢笔为矛、三角尺为盾,跨在以画纸为身躯的战马上,马的四足是铅笔,尾巴是毛笔——这图的名字就叫“威武不能屈”。
讥笑泥古不化、照本宣科的国文老师,嘲弄白天假正经、晚上极猥琐的道学先生,一句“你爸爸今晚去南京”活灵活现地勾勒和少爷偷情的年轻姨太太……揭露日常生活的荒谬和失范,自然也是漫画的生命力所在。然而,在更为宏大的时局背景下,漫画家笔下迸发的满腔民族情、拳拳爱国心,更彰显出彼一时代的精神。
1934年至1937年,《时代漫画》的生命周期,正是国难深重之时:东北早已沦丧,华北岌岌可危,战争的阴云随着东邻扩张的脚步一点点逼近。在这样的氛围中,焦虑、忧愤,对强邻贪欲的憎恶与“行动起来、救亡图存”的呼声,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旋律。放眼全球,逐步崛起的法西斯主义势力不断冲击着老牌帝国主义国家维系的旧秩序,虚弱的国际联盟只知出卖弱小国家,被欺凌民族的惨痛遭遇在中国人当中同样唤起了巨大的同情和共鸣心理。
翻阅1936年以来的《时代漫画》,经常能看到一个固定的栏目:《冀东传来的消息》,由作者田无灾寄自唐山。1935年底,汉奸殷汝耕在冀东建立所谓“自治政府”,俨然成为脱离中央的第二个“伪满洲国”。而刊登在这一栏目中的漫画,遂索性也摆出“域外来鸿”的姿态,讥刺日伪统治下司法黑暗,盗匪横行,贫民被毒品所害,士兵毫无战力。
更有一组《亲善曲》组图,辛辣地鞭挞日本军国主义者打着“亲善”幌子,不断蚕食我国领土。图中,溥仪穿着前清官服翩翩起舞,胸前的补子则是一面日本国旗;日本情报头子土肥原贤二像驱使耕牛一样押着殷汝耕犁地,图下的注解说“土肥有原料,殷様汝耕之”,可谓巧妙之极;日本首相广田弘毅操纵着飞机坦克,作者痛斥他“广吾田,以及人之田”;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举着“亲善提携”的条幅一步从富士山迈到中国的古城墙前,图下的文字满怀愤恨地嘲弄说:“有朋越川而来,不亦亲善乎?”
国事危急,而当道却不思作为,漫画家同样用画笔来疾呼。在1936年8月号一组名为“热天的凉味”的组图中,一幅《宽大为怀》表达了对国民政府的强烈不满。画中一人仰卧酣睡,其腹大如鼓,里面装的是报纸上剪下的大字标题:日军在华北加筑兵营、采用战时编制、舰队集结云云。更有两只蚊子在叮咬他,翅膀上也是类似的新闻。可这人仍旧呼呼大睡,手中的扇子也不摇,枕边一个破碗,里面装的仍是“原则”、“协调”之类言辞。
当时国际上弱小国家横遭欺凌的命运,尤能催生中国人的同病相怜之感。在1936年刊登的一幅漫画中,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二世在国联痛诉意大利侵略,声泪俱下,讲台下“众皆落泪”。但是,这些衣冠楚楚、戴着金丝眼镜的大国外交官们只是洒下虚伪的泪水罢了,并没有人给予被侵略的民族任何实质性的帮助。这种被“公理”所抛弃的悲愤,漫画的作者和读者都正在经历着。
《时代漫画》最终伴随着抗战的全面爆发而被迫停刊。在1937年6月号上,尚不自知命运的杂志似乎已经知道战争不可避免。卷首刊登的漫画《新节目的训练》中,代表日本军部的驯兽员已经把不听话的旧内阁“猴子”关进了笼子,把惟命是从的新内阁“海狮”放了出来,海狮嘴上顶着的,就是一枚圆圆的炸弹。另一幅漫画中,日本军队宣称“军营太热,要乘乘凉风”,悍然跨进了中国地界——简直就是预言了大半个月后发生的卢沟桥事变。
不得不说,我是怀着略为沉重的心情,像考察一份承载了我们民族血泪的史料一样来翻看《时代漫画》的。嬉笑怒骂,是它作为漫画期刊的表面形态;抨击日伪、声讨侵略、为民族鼓呼,则是其内在的一个重要主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民国漫画成为自己那个时代的史诗,它记录了千姿百态的浮华,也记录了难以言喻的苦难,如实呈现给后人。《时代漫画》无愧其名,留下了自己深刻的时代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