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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人文世界·有风来

当时的月亮

  吴孟婕

  假如,你有一位朋友——“年纪约四十岁,相貌谈不上漂亮,但也不难看”,“魁梧壮实,大手大脚”——注意,我说的是这种毫不引人注意的“朋友”,他可能是一个令人尊敬的社会成员,一个诚实的证券经纪人,一个恪尽职责的丈夫和父亲,但从远处看,甚至连轮廓也分不出,只剩下一团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索然无味的颜色。

  你能想象有一天他突然离家出走了吗?只因为,他要画画。

  “我必须画画儿。”这是他唯一的念头。而这个人,没有任何绘画基础,以后也不知道能否有出路。说他“被魔鬼附了体”,一点儿都不为过,他丝毫不在意妻子孩子的感受,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不在意自己是否衣不蔽体有上顿没下顿。他的眼中甚至没有自己——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或者说,某时某地某刻,他被一道月光击中了。

  假如,你的父亲——“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也许只是更沉默寡言一些”——在这样一位看似平庸的父亲身上,有一天生了一件“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大事:他竟然悄悄订购了一条船。

  他挥手告别家人,不是远行也不是逃离,而是独自一人驾舟在离家不远的河流上飘荡,任何人和事都不能让他重返故土。

  也许,这是一种心灵出逃?荡漾在“又宽又深,一眼望不到对岸”的河流中,沐浴在漫漫长夜的皎洁月光下,自有一种凡人无法体会的生存乐趣和境界。或者说,他在寻找一种可能性,比如河的第三条岸?

  如此离奇的故事本该高潮迭起,它们的讲述者、英国小说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和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口吻却冷静得像一把解剖刀,事物的发展似在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气息;结尾往往戛然而止,给人以惊奇而又回味无穷的感觉。

  两个故事还有一个共同点:不做好恶导向,把选择权留给读者。按照毛姆在那本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的说法,“作家更关心的应该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

  关于书名,一般的解释是:六便士是英国价值最低的银币,代表现实与卑微,而月亮则象征了崇高,两者都是圆形而闪光的,但本质却完全不同,象征着理想与现实;后来又有人说:因为评论家说毛姆的另一部著作《人性的枷锁》的主人公像当时的很多青年人一样,终日仰慕月亮,却没有看到脚下的六便士银币,毛姆喜欢这个说法,就用它作了下一本小说的书名。

  小说中那位曾是证券经纪人的英国“怪才”画家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是以法国后期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为原型塑造的人物形象。在巴黎经过一番离奇遭遇后,思特里克兰德最终离开文明世界,远遁到与世隔绝的塔希提岛,在那里,他终于找到灵魂的宁静和适合自己艺术气质的氛围,创作出大量令后世震惊的杰作。现实中,1891年,厌倦巴黎生活的高更经过63天的海上旅行,与塔希提岛一见如故。

  塔希提的文明古老却并非落后,除了画作之外,高更还留下了一本题为《生命的热情何在》的笔记。在金色的沙滩上漫步、邂逅戴芒果花的少女和如花的笑靥,让他确证了生活的存在,以及艺术对生命的意义。

  自我的快乐与他人的认可之间的矛盾,就像写作中作者趣味和读者口味的矛盾一样,难以调和。大多数人处于被他人裹胁和逼迫的境地,小心翼翼地随着外界标尺调整状态,被迫自我挤压;孤独的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思特里克兰德和高更不顾一切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书中借布吕诺船长之口宣告:“……他热切地想创造出美来。这种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宁静,逼着他东奔西走。他好象是一个终生跋涉的朝圣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寻获真理,他们的要求非常强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叫他们把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不过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

  原来是美,让他们具体而微地体会到生命的意义和热情;世界的壮阔,也必须落脚于这样一种美。那么,究竟要怎样才能拥有广义上的美呢?

  1897年,49岁的高更在塔希提岛上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没有模特,没有技巧,没有一般所谓的绘画规则,高更在这里用极大的热情追逐艺术的原始和本能,他用塔希提的金黄人体、塔希提的树和果实、塔希提的绿野,来探求一个亘古未决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也是在这一年,23岁的青年医生毛姆弃医从文。那片一样的月光,对于他们的意义或许与点燃火炬类似——照亮了突然醒来的人。

  米兰·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老年杜拉斯躲在缭绕的儿时越南回忆里说:“15岁的我就知道享乐,欲望是我的一部分”;三毛万水千山走遍后梦境中依然是一片风沙苍茫,“于是我走了,也不是去找爱情,大概是去寻找一种前世的乡愁吧。”她说,“远方是一种像空气一样的自由”。

  有一种说法,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这样一份“原乡情结”。对此,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也有过明确的阐述:“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故乡……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

  出发前身心仓惶,寻找中千辛万苦,到达后欣喜若狂。在毛姆看来,美也必须是历经坎坷后,从一片混沌中“创造”出来的:“例如,人们创作的绘画,谱写的乐章,写出的作品以及他们所过的生活本身。在所有这一切中,最富有灵感的是美好的生活,这是艺术杰作。”

  在《月亮和六便士》中,他这样写道:“为什么你会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会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地就能够捡起来?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在美被创造出以后,它也不是为了叫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要想认识它,一个人必须重复创造者所经历过的一番冒险。”

  个人的美学经验愈丰富,趣味就愈坚定,心灵上就愈自由——尽管,他也可能愈不幸。

  思特里克兰德生活得比现实和虚构中的任何一位艺术家都更困苦。对于大多数人认为会把生活装点得更加优雅、美丽的那些东西,以及名和利,他都是不屑一顾的。

  但却很难因此而赞扬这位画家是一个高洁质朴、远离世俗的人,对他说来,这些诱惑根本不存在。“出走”5年后在巴黎,他“大半张脸都遮在乱蓬蓬的胡须底下”“极度削瘦,使得大鼻子更加傲慢地翘起来,颧骨也更加突出,眼睛显得比从前更大了,太阳穴下面出现了两个深坑”;“回归”塔希提岛后,“留着大红胡子,头发粘成一团,胸上长满了汗毛”,“两只脚磨得起了厚茧,还有许多疤痕,一看就知道从不穿鞋”。他陶醉在自己的幻境中,为了追求目标,不仅甘愿牺牲自己——这一点很多人还是能做到的——甚至让爱他的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到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时光,这位因麻风病而失明、毁容的老人,坐在太平洋孤岛丛林深处的一间简陋的土屋里,聆听满墙壁画中波涛汹涌的颜色——金色是高音,黑色是低沉,红色是感叹,白色是微风。不可否认,思特里克兰德不是个正常标准下的“好人”,但他确实是一位为美而生的伟大艺术家。

  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在今天已经很少听说。

  不仅如此,“过去那些热心在文学作品中游历大千世界、探索灵魂奥秘的读者群也在日益稀少”,毛姆的中国“知音”、《月亮和六便士》译者傅惟慈曾表示,“时代变化了,我也决心封笔,不再玩这一文字游戏了。”

  但真正的美,是不会随时间而改变的。它与智慧一样,是一股纯粹而伟大的力量,是一种需要毅力的、苦行般的享受,是一支需要调动知识、敏感和想象力的“慢箭”,令少数的真正瞥见过其裙角的人心生恐惧和敬畏。于是,高更和思特里克兰德为此抛妻弃子,去找寻他们心灵的归宿;于是,梵高在疯狂的边缘自我折磨,将对美的追问寄托于绽放的星夜、麦田、杏花、向日葵;于是,耳聋的贝多芬谱出了神启般的《第九交响曲》;于是济慈说,美是一种永恒的愉快。

  于是,他们趁着月色,划着手中的船桨,在追随美的自我救赎或自我毁灭的河流中,一去不回。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有风来 00019 当时的月亮 2014-09-05 浙江日报2014-09-0500008 2 2014年09月05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