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山往事
■黄美丰
此时,静夜中,那跌落一地的蝉鸣,却明明,就是乡愁的声音。莫名地,就想到,我从独山走出来,已经是十多年之久了。
沿着官道,踩踏着满地的杂草,迎面而来的古寨墙一直绵延到天马山下,岁月侵蚀的墙体上,石头的罅隙里,杂乱地长出各种植物,铁皮石斛顽强地生长在其间,开出一朵朵酷似兰花的花儿来。南谯楼上,那个几百年来一直以警惕的姿势注视着寨墙内外的瞭望孔,依然不知疲倦地在张望。谯楼下,水流经过涵洞,似永不停息的步履,匆匆而过。站在这里,仿佛听到那寒夜里的打更声,透过时空的墙,一声一声从遥远的明代传出来。空山新雨,一片静谧中,想起周登清大闹独山府的传说——当年,深夜,在这里,因看戏受到独山府老爷羞辱的卖碗客,带着复仇的队伍沿着涵洞摸入寨子,犹如神兵天降。沉睡中的独山府,被明晃晃的火把和杀伐声惊醒,该是怎样的惨烈。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传说也好,历史也罢,经历过兴盛与衰落的独山,寂寞地宁静着,像一位阅尽世事的老人,宠辱不惊,云淡风清。仿佛从前的荣耀与沧桑、繁华与破落,都与他无关。
这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位于浙西南大山深处,南宋时方成村落,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本该寂寂无闻,然而到明朝时,却竟自与外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声誉日隆。泛黄的《叶氏宗谱》中,一道道朝廷敕封的圣旨,足以说明当时的兴盛。最让村人称道的,是嘉靖四十一年,村人叶以蕃高中二甲第十九名进士,消息传来,方圆百里,名噪一时。嘉靖四十五年,叶以蕃病逝。隆庆三年,遂昌知县池浴德主持为叶以蕃之父叶弘渊立牌坊以示彰勉。石牌坊精雕细刻,额枋上的“封工部营膳司署员外郎事主事叶弘渊由子以蕃贵立”,和正中的“洊膺天宠”四个大字,高调地见证了父子两代人的荣耀与辉煌。
村人传说,独山由盛而衰,源于叶姓人攀附严嵩,后受牵连而累及全村。但这个牌坊的存在却似乎可以驳斥这个说法——严嵩于嘉靖四十一年罢相,牌坊则立于七年后的隆庆三年,应该可以佐证叶氏并非严党。当然,在那个朝代,作为一个地方知县主持所立的牌坊,它能代表的政治权威性究竟有多少,是否够得上作为考证的依据,我并不知道,但我却愿意相信这个结论,愿意相信几百年前的独山人,血液中流淌的,同样是正直的力量。
那么,又究竟是什么,让这样一个村子走向衰落的呢?我却真的不知道。
在这里徜徉几年,我依然分不清传说与历史。传说中似乎渗透着历史,历史里又分明夹杂着传说。叶氏宗祠,浓缩了大半部的独山历史。据史料记载,独山村自南宋建村后,“元明间,朱、叶、周、邵诸族共居之”。而此后的发展中,叶姓一家独大,其余几姓日渐式微。或许也正因为此,村中并无旁姓祠堂。当年叶以蕃得中进士后,叶氏家风大振,祠堂自然翻修得宏伟壮丽,自明至清,历经兵患火灾,清雍正末年移建到现在的位置。受叶以蕃读书入仕的激励,村中文风大盛,更兼有叶澳、叶梧、叶干三兄弟等一干文人雅士,独山渐渐盛名在外。
万历年间,因《论辅臣科臣疏》而从南京被贬广东的文学家、戏曲家汤显祖,又从广东徐闻,“量移”遂昌知县。在遂昌,他被独山的清丽山水和淳朴民风吸引,与叶氏兄弟诗文唱和,相见恨晚。这位“杏花轻浅讼庭稀”而得以“至今五日一视事,此外唯与诸生讲德问字而已”的自在县令,经常呼朋引伴,携壶提酒,前来独山,赴一场文人之间的盛会。
以为这样的诗文唱和,会一直持续下去。而名士风流,脚步总是匆匆。汤县令,辞了官,离开了遂昌,回到了几百里外的故乡临川,归隐。独山村和叶氏兄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思念着这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细水长流的岁月里,只有叶氏宗祠门口的一对石狮,默默注视这一切。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历史的书页翻过,独山已然是四百多年之后的独山,前朝往事退隐身后,繁盛之后归于平静。街巷寂杳,风吹过,叶氏宗祠门口的两个旗杆墩兀自沉默,高高的旗杆上,不再有张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轻轻推开宗祠的大门,里面已用作文化礼堂,有细细的昆曲声咿呀传来,戏台上,汤显祖的《牡丹亭》,正华丽地开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