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青瓷乡
李利忠
今年“文化遗产日”的次日,我们一行像一只只来自各个山头各唱各歌的鸟,为青瓷的故乡上虞所散发的温润光泽吸引,齐齐飞到上浦夏家埠唱“同一首歌”。据陪同的上虞博物馆副馆长杜伟介绍,上虞乃国内外陶瓷界公认的青瓷发源地。上虞先民所生产的青瓷,不仅烧造技术精湛,而且器形端庄优雅,釉色青莹滋润,纹饰华丽别致,曾一度成为宫廷御用瓷。自1972年以来,上虞境内的章镇、联江、汤浦、上浦、蒿坝、皂湖、梁湖和横塘等地,已发现汉至宋代的窑址400余处。尤其是夏家埠所在的上浦,已发现的较有规模的窑址有10处,在上虞属最盛。
在夏家埠,我们去的两个地方,一为三国时期的鞍山龙窑,一为帐子山窑址群。在鞍山龙窑文保点前,我心中克制不住地猜想周郎、陆逊他们,或许都曾用这龙窑烧造的器皿盛过饭、喝过汤,不觉很是有点激动。鞍山龙窑窑身前宽后窄,有十几米长,两米多宽,由火膛、窑床、窑尾三部分组成。火膛为半圆形;窑床则似倾斜的狭长甬道,其间还遗留有大量用来装烧坯件的垫具,中段最为密集;窑尾有6个排烟孔。龙窑内残存的器物以碗、碟居多,其他还有罐、壶、罍等。杜馆长介绍说,鞍山龙窑是迄今唯一经过科学发掘的三国青瓷窑址,对研究当时瓷业生产,具有很高的科学价值。
看着身旁的杜馆长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地述说着有关上虞青瓷的过往与故事,我不禁想起孔子曾经说过读《诗经》,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就像知道鸟兽草木的名字,会让人对身边的自然界产生一种温柔的感情,比如看到鸟,可以知悉它从什么地方来,冬天它又到什么地方去,可以想象它冬天去的地方,在高空的气流中,那些从它的翅膀下联翩闪过的湖泊、森林、沙丘……当一个人,对家乡丰厚的文化遗产,比如青瓷的来龙去脉、万千风情了然于心,自然也能收获这一快乐与温情。就像此刻,我想象着解说中的杜馆长头脑中依次呈现的上虞先民,在鞍山的山坡上修建龙窑,并在窑场中舂土练泥、制坯晾坯、制釉施釉、装窑出窑等,不觉十分快活。
在鞍山龙窑的北面,与其遥相呼应的是帐子山窑址群。我们一行在热情的帐子山果园主人秦灿林的引领下,在其栽种的果树林中四散翻拨着满地堆积丰富的碎瓷。这些俯拾皆是的文明的碎片,多么像泥土仿佛在守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的骨头。这也有如我辈,时间大老远地走过,带走了青春,带走了血肉,最后留下一把不屈的老骨头。眼前这些触目惊心支离破碎的瓷片,还让我隐约感到颇近似于一场永不重来的刻骨铭心的爱情,满怀不甘地等来它最后的撕肝裂肺的结局。我在内心闪过一丝惆怅的同时,甚至愿意相信,鸟尽弓藏绝对是真理。雪中炭,夏日扇,只在一定的期限里发挥作用,而一旦缘分尽了,彼此宜尽快相忘于江湖,不要拖泥带水,不要像这些碎瓷,再不肯混同于泥土。
在鞍山与帐子山之间的田畴中,三五农人正在耕作。我承认我有些恍惚:千余年前,“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这里曾经窑火通红、产销两旺?那这些正在农田里忙碌的人们,与那个时代是否有着隐秘的血脉相连?时间以其席卷横扫的气势,令人敬畏地洗刷着曾经确凿的一切,比如花果、粮食、瓷器,以及人们反复歌咏的伟业与爱情。因此,虽然就空间意义而言,我和上虞烧造青瓷的先民都同样置身于这片土地,但在时间之河的泥沙俱下中,我已无法与他们一见如故,他们也无法与我握手言欢,只有先民双手烧造的瓷器,渡过汪洋恣肆的时间之河抵达今天,并将在浩瀚的时间之河中漂向更远的所在。
一日看尽长安花。返程途中,我们又兴致勃勃地参观了绍兴市工艺美术大师董文海的青瓷坊。据介绍,董文海是上虞目前唯一一个制作越窑青瓷的传承人,2010年以一己之力创办了上虞东山越窑青瓷坊,专门研究越窑青瓷烧制技艺。由他烧制的五代秘色瓷银罐,曾被美国美中博物馆收藏……
在文化遗产日的隔日,这样的踏访真让人喜欢。我不由得想起一些年前,炒得沸沸扬扬的端午申遗风波,诸多国人在听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早已宣布韩国“江陵端午祭”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后,胸臆间冲撞着的满是屈大夫这回又冤死了一次的愤懑,似乎几千年来丢到江里的粽子,全都白喂了鱼虾。但上虞的这次青瓷之旅,让我明白此种闲气着实不必多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魅力贵在于人心和生活中开枝散叶、传承不息,而绝非谁捷足先登,抢到家中砌个围墙就能攫为己有的。
行文至此,意犹未尽。忽想起陆羽《茶经》有云:“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寿州、洪州次。或者以邢州处越州上,殊为不然。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似玉类冰的上虞青瓷虽说“益茶”,但我想到上虞二都向以杨梅闻名遐迩,若能以青瓷碗喝杨梅酒,想必是极痛快的吧?因赋诗一首如下:满引霞觞醉不辞,愁城大破已多时。高粱合染燕支色,羡煞谁家待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