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苏沧桑
2013年,《守梦人》进入采访和创作阶段。当我将目光投向那些我心目中“最美”却又无比平凡的人群,第一个看到了她——进城打工、在我家当保姆整整二十年的莲。
1993年11月,三十九岁的莲从老家千岛湖来到了我家。
2014年6月,莲查出腰椎旧伤复发,已严重变形。中午的阳光下,我举着X光片看,她在我身后说:“医生说,地基没打好,再不养着,房子要塌掉的。都怪我,太劳心了。”
二十年,分明是为我们这三口之家积劳成疾,她却只怪她自己。
二十年,我们相濡以沫。她像母亲般呵护我们的女儿,像对亲弟妹般呵护我们,直至成为最亲的家人。
二十年,她骨子里高贵的品质:善良,真诚,坚忍,无私,从未改变。
往事一幕幕闪回——
莲晕车,但为了陪我回老家分娩,一路呕吐,一声不吭。
女儿发烧,晚上闹,莲四五点钟从住处赶来,把她抱在怀里,用她一人的劳累换取三个人的安宁。多年来她对女儿无微不至,“就差从我肚子里掉下来了”。
莲从未提过一次涨工资的事。每次都是我听说外面涨工资了,给她加,她说“不要不要,够了够了。”我们不肯,她才勉强接受。我说:“怎么有这么傻的保姆呢?”她哈哈笑,说:“怎么有这么傻的东家呢?”
她帮我们省钱。有时连公交车都不舍得坐,说:“一个月可以省几十元钱呢。”
买菜,她要去小区周边几个菜场走一遍,货比三家。别的保姆笑她太傻,她说:“他们的钱也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呀。”
她帮我们省电,一个人时,常黑着灯在客厅里吃饭。
我心情不好时说她,她从不争辩。
她常常妙语连珠,什么事,到她那儿,听起来都是喜气洋洋的。
莲感恩。她的一双儿女长大后,我们将他们留在杭州,并为他们安排了航空公司工作。她儿子结婚买房子,我们借钱给他首付。莲说:“平时,你们为自己的事都不送礼求人,却为我孩子那么费劲,没有你们,我们家哪有现在的好日子?子孙后代都要感谢你们!”
常有别墅老板娘高薪挖她,她不去。父母和她先生年岁见长,希望她回去,但她知道我们离不开她,硬是坚守着。
她回去照顾住院的母亲,而我也不巧感冒了,她记挂着,每天打电话来。
她知道我只会烧面条年糕,临走前又特意跑到菜场去买来的笋已经剥好,鳗鱼干、腊肉干、年糕都已经切好。
莲不太会表达。最长一次分别是2013年我去北京学习两个月。她端上早餐,说:“想想要去两个月,真有点舍不得呢。”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这么对我说过一句类似的话。
在北京,我梦见莲肚子痛,给她打电话。她说:“我好好的呀,你不放心我啊?”我的梦果然是灵的,她一直胃痛。我一回来,她胃出血住院治疗。五一那天,我帮她洗衣服。这么多年来,她给我洗了无数衣服,而我是第一次帮她洗。
她常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我卧室的窗台边上,就着我看书的灯光,一针一线给我们做棉拖鞋。还给我公公婆婆做。
天冷了,她洗着碗,会突然跑过来,说,冬天了,每天泡泡脚再上床哦。
春节过后没几天,她硬是在我们回家前从老家赶回来,把所有被子都换洗了,把卫生都搞好。她说:“这样多舒服”。是啊,我们是舒服了,可她该有多累。
我总说她太会熬。她说没办法,“我就是劳心,不干活难受。”这一次,她实在撑不下去了。临别前,腰痛多天的她说:“我去买条鲫鱼做顿饭给你,你在外吃了好几天了,不喜欢的。”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已泪流满面。我是一个采访者,也是一个亲历者。她是我见过的最勤劳、脾气最好、最讲情义的女人,也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我知道,“最美保姆”这个名词对于她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也知道,此时此刻,假如她醒着,她的脑子里全是明天怎么去跟隔壁的保姆说,让她每天帮我收拾一下房间,是不是还可以帮我做顿饭。
都说,物质社会,情义纸薄,保姆这个行业,也有很多触目惊心,给孩子喂安眠药,虐待病患老人,漫天要价等等。但我相信,在这个世界的很多角落,更多的,是像莲这样的人,始终坚守着他们高贵的本性,卑微地活着,知足着,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