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温岭“平安水鬼”郭文标讲故事——
沉船,在海底,在心间
本报记者 邓国芳
市委报道组 周旻澍
夜晚8时,温岭石塘,小沙头村,海风捎来阵阵鱼腥味。
“平安水鬼”郭文标还没回来。他创建的海上救助站,就在渔港的岸边。下午,温岭城西街道有个和拆迁、离婚等有关的纠纷,需要他出马去协调。这个全国道德模范、省人大代表身上肩负的使命,已远在“海上妈祖”之外。石塘人信任他,温岭人也拿他做标杆,“分外之事”纷至沓来。
只是当他带着一身疲惫回来,还要面对家里的琐事时,我们才真切地发现,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也有难以言喻的酸甜苦辣。
惊心动魄的海上救援,发自肺腑的救人初衷,简单坚定的人生信仰,还有欲说还休的世道冷暖……这个渔家汉子不再年轻的面孔,写满了悲喜和沧桑。今晚,且听郭文标讲故事。
【一】 海底的沉船
英雄的种种事迹,早已见诸报端。作家朱晓军,曾以“天地良心”为题,用报告文学的方式,还原了“中国最美渔民郭文标”的心路历程。“天地良心”,用来形容郭文标再也恰当不过。
连续32年义务海上救助,已救起近700条生命,郭文标因此获得“平安水鬼”的称号。他的家里,大大小小的锦旗,挂满了墙壁。许多陈年的锦旗,堆在墙角一隅,已蒙上厚厚的灰尘。地上放着他人赠送的“海上妈祖”牌匾,足见其在渔民心中的地位。
成名后,人们关注的,大多是不断变大的救人数字。可是,更多潜藏的数字和现实,却少有人去关心。而这些,如果不是发生了“道德模范被打”事件,旁人难以想到。
他的故事里,许多轻描淡写的细节,反而被我们记在了心间:耗尽家财建造的渔船,因为时时要出海救援,不仅没法为家庭增收,反而不停地在烧油钱。恶风险浪里的救援,每一次,都把生命悬在了一线。每次出海拖船救援,油费和损耗都要上万……
我们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人?他说:每逢过年时,我都会到村子里去逛逛。我看见,凡是那家男人遇险被救回的,家里就喜气洋洋,热热闹闹;而男人死在海上的人家,妻子改嫁,儿子没人管教,沦为社会小混混,剩下年迈的老人,凄然度日,“这种场景的对比,坚定了我的想法。我知道,我救起的,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
这样的描述,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位台湾作家的某本书,其中有两段话:
“那个往旧衣服上洒水的道士,在‘招魂’。渔村的人们,靠在大海的脚边生活。深邃奥秘的大海给予他们丰盛的生,也给予他们冷酷的死;大海不欠人任何解释。妈妈曾经在渔村沙滩上看到一条人腿,一条本来可能黝黑结实,现在却被盐水泡白泡肿的腿。
谁知道那条腿属于谁呢?只是有的丈夫没有回来,有的儿子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是船。和这些丈夫、儿子有关的人,戚苦着脸,就到庙里头去找那黑帽红袍的使者,怀里夹着一包丈夫和儿子曾经穿过的、贴身的衣服。”
作家如此讲述海边人的故事,这也印证了郭文标的简单信仰。他曾毫不避讳地说:“我只相信两句话,救了活人,人家感谢你;带回死人,死人保佑你。”这种话,在石塘流传了千年,但如今相信的人却越来越少。
这些年,当地政府一直很支持他的义举,甚至还每年拨款20万元,支持他的海上救援。石塘的十几个渔民,主动加入救援行列。尽管政府补贴杯水车薪,救援力量依然薄弱,但郭文标已很满足。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去和爱他的妻子“抗争”,继续做他的善事。
【二】 心底的沉船
“救活人”与“捞死人”,这是郭文标英雄事迹的两大核心。可被报道的,往往只有前者。后者,在世代打鱼营生的石塘人口中,有个更为隐晦的说法,叫“捡元宝”。然而,风雨飘摇数百年,再古老的铁律规矩,似乎也开始“生锈”了。
郭文标已无法记清,迄今为止他捡了多少有名或无名的“元宝”回来,或送至无人岛安葬,或交还逝者家人,或送至殡仪馆安放。他的妻子庄文华,也不知多少次购买毛毯和薄被,为回归陆地的逝者盖上;也不知多少次记录无名逝者的特征,以便家人寻来认领。
“当渔民的,出海期间,一生中总会碰到几次‘元宝’。石塘人的老规矩,见到‘元宝’,就得捡回来,让漂泊的逝者上岸安息。”郭文标的语气放缓,这让身为听众的我们浮想联翩:苍茫的大海,孤苦的灵魂,焦虑的家人……
然而,郭文标总是接到电话,“我看到一个‘元宝’,我不敢捡,你来吧”、“我们不愿意捡,你来吧”。甚至许多渔民就直接避开“元宝”,航行到他处捕鱼。而“不愿意”、“很害怕”的背后,是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细节。
“元宝”的样貌千奇百怪,少有人能正视和接受,何况还需要“亲密接触”。救回活人时,村庄的码头总是站满喝彩的围观者;捡回“元宝”时,因为觉得晦气,村庄的正码头都不让上。郭文标不得不绕道早就弃用的码头,几经周折运到岸上。甚至有次救回的是“半活人”,但村民认为人已死,不肯让郭文标上岸,而贻误了抢救时机。
更为直观的,就是面对生与死的态度。当被救者上岸后,家人会不停感谢,甚至送锦旗,但逝者归来后,家人或黯然领回,或直接为保险赔偿的事“奋战”,根本无心来感谢“捡元宝”的人。郭文标说这都可以理解,“你带回的是死讯,哪有人愿意听呢。所以,很多人不愿意捡元宝。”
小说《天地良心》中有段描述:蚊子岛埋着捡来的22具尸体,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他们夫妇还要去岛上给那些陌生人烧纸钱。她把几箱冥钞一堆堆点燃,然后放在垫着泡沫塑料的纸箱里,目送那一箱箱燃烧的纸钱像小船似的渐漂渐远,消失在黑暗之中。
夜晚,海边的风,有些凉。我们的思绪,随着讲述漂向无边的海域。我们试图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也试图解开,许许多多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