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堂村,
以人文养水文
——解码书圣故里的千年治水奥秘
本报记者 江晨 市委报道组 施展 金斌
【核心提示】这里,是王羲之退隐及其后裔的聚居地。这里,有绵延1600余年的神秘水渠。人类文明,傍水而生。相较于农耕时代,如今的我们与自然日渐疏远。然而,祖先的治水智慧、人与水千百年相伴相生的奥妙,似乎早已内化成国人基因的一部分,治水即治国、水兴则邦盛。春末夏初,我们探访华堂古村,倾听人与水相依相守的故事,记录当下的种种努力,只为之江大地人水和谐关系的重构与完善,续写人与水的千古情缘。
碧水堂前春燕舞,东风绿了芳林。
这里,明清建筑参差错落,古老斑驳的弹石路依街延展,宁静致远。
这里,书圣后裔比邻而居,九曲回肠的旧水渠穿村而过,绕户而流,绵延不绝。
嵊州金庭镇,王羲之第52代孙王钧兴老人站在汩汩水流前,不止一次向人们介绍起他引以为傲的故乡——华堂古村。晨曦染金了他花白的头发,还有背后那幅古韵浓重的泼墨山水画。
古村始建于南宋,旧渠上可追溯至东晋。“若要问我王氏家族何以繁盛至今,且看这遍布村子的古老水渠,人水系同源!”
立夏时分,我们三访华堂古村,遁寻着曲曲折折的水系,触摸着先人与水相处的精神内核。得水为上,治水为辅,量水扩容……一个古老家族,一段人与水相依相守的美妙时光,别于尘嚣,异于喧闹。
一渠解得千年渴
晨光翻开薄雾纱帐,凌晨4时,在氤氲着的白色蒸汽中,韩竹荣和孙菊萍夫妇忙碌起来。
糯米舂粉,舀一瓢渠水,和上白糖、挤压上模,不多久,香甜软糯的华堂糍糕就出炉了。古村的一天伴着甜糯的香气悠悠转醒。跟随老韩的货担七拐八扭,温柔的渠水沿途抚摸着由弹石路构成的村庄脊梁,把封闭的家家户户紧紧系扎在一起。
“再大的洪水也没能让水漫溢出渠外,打从我出生起,天再旱,渠水也不会干涸。”老韩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对这条神奇的水渠有股子说不出的敬畏。水渠的名字很好听,叫做“九曲圳”,“圳”即水沟。
缠绕全村的九曲水圳呈“弓”字形,中间有九个“曲”,总长约800米,其中主干380米。它引自华堂村东头、曹娥江的支流平溪,向西一路蜿蜒,最终汇入农田。
从村头到村尾,水流的高低落差不足1.5米,流速不疾不徐、恰到好处。
让人称奇的是,九曲圳并不一直裸露,它时而沿墙走,时而隐入村民家,每一弯曲处设立了水埠头,供村民取水洗涤之用。沿水居住着的六七百户村民,不少人还在自家道地里筑一个埠头,或放一块石板,以方便洗涤;水圳甚至流经几户人家的厨房、厅堂、后院,村民平时铺上一块石板,烧饭、洗衣只要一转身翻起石板就能取水。
作为九曲圳里的一个转弯处,年逾古稀的姚宝娟向记者展示了她家厨房里的取水口,老人说,从她的奶奶那一辈起,就有了这个取水口,小孩子不小心掉进水圳,村民不必担心会出危险,因为失足孩童必定会在“九曲”的下一个弯曲处被拦住,她家的取水口就曾爬出来过落水的孩童。
“九曲圳好似一条天然的自来水管道,村民不用去平溪里挑水,还毋需更换水管。”村里的老书记王利强说,千百年来,它承载着饮用、洗涤、排水、泄洪、消防以及灌溉等多种功能,静静守护着古村的安然无恙。
更令人吃惊的是,王氏先人早在建村之前,似乎就根据华堂周边的情况,对水系进行了系统规划。
“九曲圳由暗渠、明沟、埠头、塘、井立体交叉组成,形成独立完善的供、排水系统。”同济大学高级工程师鲁晓军说,这五个层面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充分调控地面和地下水资源,将饮用水、生活水和污水分质供水,并让水始终处于流动状态。整个设计科学合理,精巧地反映出古人用水治水的先进理念。
最近,这一水建筑奇观还吸引到了中科院地质和古环境专家丁仲礼,“水圳不时穿行于村民的房屋里,可以推断,没有民居时这条水圳已经存在了。”对于水圳的巧妙设计以及其众多功能的归集,丁仲礼认为这是中国古村落规划的一大奇迹。
曲水流觞惠华堂
华堂全村5910人,全村80%以上的人姓王。据《金庭王氏族谱》记载:南宋时,王羲之第29世孙王恺于在卧猊山(今华堂村南)始建居室。
从南宋走来,悠悠 800多年光阴,华堂古村繁衍出水渠环绕的各色古宅。井字街、老台门、村西的更楼、村东的碉堡……至上世纪50年代,这里尚有十庙十祠十庵,而随着建筑群一起扩张的,则是庞大的王氏家族。
到底是谁建造设计了这精巧的水系布局?
王羲之第52代孙王钧兴带领记者漫步古村,逆水溯源,兜兜转转又回到村口。
平溪江水汤汤奔流,引水口处一座巍峨的石牌坊迎面而立,“书圣”两字赫然在目;牌坊背面“晋圣遗风”四个大字,透视出王氏家族曾经的辉煌。跨过荷池,是白墙灰檐、翘脚雄浑的王氏宗祠,里面供奉着距今约600年、王羲之第36代孙王琼和石氏太婆的塑像。
“明初,新婚之夜的王琼毅然代父充军,客死异乡。其妻石氏矢志守节,独自抚养遗腹子并孝敬公婆,在村中赢得威望。水患来袭,她变卖了嫁妆和首饰,出资请人从平溪江引进活水,在村里筑起一条2公里多长的九曲水圳,并用打磨圆润的卵石铺设街巷。”嵊州文史学者施钰兴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凄美坚韧的故事。
然而在江浙,水渠穿村并不少见,为何水圳独独设计成“九曲”?
“去掉九曲圳上的民居,其实就是曲水流觞。”嵊州市地方志办公室研究员、多年从事王羲之研究的文化名人金向银则坚信——水渠按照王羲之兰亭集会时九曲流觞的形制规划,论据言之凿凿。
东晋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王羲之称病去官。这个把写字、养鹅和喝酒当做毕生爱好的小老头,携妻带子来到剡县金庭(即今天的嵊州市金庭镇)归隐直至终老。两年前的永和九年,49岁的王羲之在绍兴出任会稽内史与右将军时,曾邀请谢安等文化名人在兰亭的一条九曲水渠旁进行雅集聚会。
“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里描述了当时的盛况。
按照东晋的占田法,王羲之的世族庄园可占田四十公顷(约40万平方米)。“站在金庭山上喊一声,凡是能听到的,都是王羲之的山;平溪的水流到尽头,两岸也都是王氏的田。”金向银考证,包括华堂村在内的金庭,全部是王羲之的庄园,书圣隐居嵊州金庭后,也和他的宗族表亲在庄园里举行过类似兰亭的雅集聚会。
“华堂村的九曲圳,极有可能是当年王羲之曲水流觞的遗迹。”金向银说。
“曲水至今留里巷,相传禊事继流觞。”华堂村九曲圳的谜底有待后人进一步解开,但九曲圳已经不是纯粹的园林建设,华堂村依水相伴相生,更凝聚着我国古代村落选址和营建中自始至终坚持的智慧——得水为上,治水为辅,量水扩容。
平溪江水源于大雾山,此山不仅涵养水源,山上的龙潭还与丰富的地下水资源相通。《管氏地理指蒙》中指出:风水中最妙的就是地下泉脉与高山上的大湖深潭一气贯通,这就是八卦中的“山泽通气”。从水用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水源,即使是大旱之年,亦有活水源源不断而来,是村落的上佳之选。
人水同源薪火传
天色渐晚,水圳入口,60多岁的村民王香宝正在清洗土豆,刮下的土豆皮被收进一旁的塑料袋,再扔进垃圾桶。王香宝告诉记者,多年来他已养成了习惯,不会把垃圾随手扔进水圳里。
村里自古定下来的传统:早上7时之前水圳里禁止洗涤,这段时间供村民取饮用水;7时之后可以洗菜,9时之后方可洗衣;任何时段严禁把家禽赶入水圳……全村老小,都像王香宝一样,默默爱护着九曲水圳。
水圳清澈见底,干净清爽。这是华堂人引以为傲的家族财富,更是华堂人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
80岁的村民王伯江曾于上世纪60年代末受命在墙上书写“华堂村水圳卫生公约”,他告诉记者,在古训的基础上,华堂的护水公约共有六条。除了分时段用水、严禁赶入家禽,还包括严禁将脏物抛入水圳、严禁排放生活污水以及严禁抛入病死动物,违者重罚。
随着老屋的粉刷,写在墙上的护水公约早已没了痕迹。“但公约的内容早已刻在村民心里。”嵊州市水利局总工程师竺立新介绍,村里每到春节前夕,会将水圳的进水口堵住,把渠道里的全部污染物擦拭干净,“每年至少一次,要擦拭两到三遍”。华堂古村治水最大的经验,就是每一位村民参与其中,一遇到水的问题,全村人永远是齐心协力,意见一致,极大地降低了政府的治理成本。
“水循环是一个大系统,九曲圳不可能独善其身。” 金庭镇党委书记黄景说,目前金庭镇正在实施“五水共治”,为了还全镇一汪清水,当地关停了所有的污染企业,并成立了保洁、监督两支治水队伍实时监控,还对岸上种植的桃形李等作物采取“工程梯田+生物套种”的水土保持项目,防控农业面源污染。
“虽然九曲水圳的主干水流千百年来一直畅通无阻,但近年来一些支流由于村里翻建房屋而被堵上。我们将重新疏浚被堵的支流,一些遭到破坏的埠头也将逐渐恢复。”黄景说, 去年5月,华堂村成为我省首批43个文化古村落之一。趁此机会,镇里正在对华堂古村的古建筑进行保护和修复,而九曲水圳是其中保护的重中之重。
眼下,在华堂村一旁,一个灵鹅新村正拔地而起。面对越来越多的人口,承载力有限的古村将分流一部分村民。灵鹅新村里,将安装更为先进的雨污分流设施,对所有的生活污水截污纳管,统一汇入污水处理中心。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得益于祖先先进的规划、治理与养护手段,华堂得以保留这渠清水,使它与其他古村相比,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在黄景心中,古人亲近水、珍爱水、呵护水的理念薪火相传,人与水的千古情缘,还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