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恐惧上学的孩子

　　一对走投无路的父母

　　一段别样的乡间生活

　　一位让孩子爱恨交织的育儿专家

　　一种独特且成功的教育模式

　　从孩子身上，看见更好的自己

下乡养儿

　　编写 李月红　潘城

　　一

　　在下乡之前，我八岁的女儿天天退学在家已经一年多了。

　　自进幼儿园起，她就焦虑，三年换了四五家。本以为上小学会好点，至少她很聪明，功课不成问题。可是第一天上学回来，她就哭了，说规矩很多，她很害怕。到最后，天天看见校门就脸色苍白，身体僵硬，走不进那个普普通通的大门。只好退学。

　　这天，戎手机响了。是乔老师打来的。她建议我们到村子里租个房子，让天天种菜、养小狗小鸡，我们有事时她也可以帮我们带带天天。

　　乔老师是个教师。她曾经让很多胆小的孩子变得胆大，忧郁的孩子变得开朗，病弱的变强壮。要是有她当面指导我们，在乡下生活一段时间，我们不仅有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秩序中去，天天还大有希望再回到学校。

　　“天天，有个好消息，我今天去乔老师家了。那里是农村，有田野，有树林，还有一条河，可好了。咱们到那么去种菜，养鸡，养猫，养狗，好不好？”戎说。

　　“我想养只狗！养小鸭子！种菜！”天天兴奋了。我和戎不成问题，我俩的工作是校对和写作，相对自由。

　　2009年3月9日，我们出发了。地点：通州宋庄镇吴各庄村。

　　房东大妈和孙子东东在村口迎接我们。房子在村子的最西边。红漆大门，四合院，两面坡房顶的大北房，露出彩色的椽子头，翘出宽大的屋檐。院门口就是田野，柴堆旁还留出块地给我们种菜。东东忙进忙出，把屋子转个遍，说“我好喜欢这儿啊！”

　　二

　　下午，天天有一次从厕所里出来，忽然大叫：“妈妈，这儿有一只狗。”

　　我和戎跑过去看，厕所门口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个小棚子里躺着它。拿早饭吃剩的油条喂它，跟它打招呼，蜷缩着，一动不动。一直到晚上，也没看见它换过姿势，更没出过棚子。

　　第二天上午，乔老师来了。天天带她看那只黑狗，依然一动不动。天天说：“它可能有毛病，一点也不好玩。”

　　乔老师说：“天天，动物也是有灵性的，它们什么都懂。从现在起你每天来跟它说‘我喜欢你’，喂它好吃的，它会好起来的。”

　　天天半信半疑。

　　中午，戎在房间加班，乔老师在院子里转悠，打算用一口大柴锅做饭。她邀请天天一起去捡柴，天天说不想。乔老师又说邀请我一起去，让天天在家玩。天天只好跟着我们。

　　捡回柴，戎完成工作了。乔老师说要给天天示范生火，让我负责准备葱姜蒜，戎负责做饭。天天感觉很新鲜，干草引火，点燃细柴，再放粗的柴。火起来了，乔老师要炒菜了，天天主动请缨加柴。

　　天天生的火很大，火苗在炉膛里呼呼响，锅一会儿就干了。戎放油，我放葱姜蒜花椒大料，乔老师放了鸡翅膀，然后倒入酱油、醋、白糖、料酒。她给我们讲解：“这就是红烧鸡翅的做法。”

　　接着，她又炒了一个豆腐白菜。也许是亲自动手，又捡柴又生活，我们都觉得这顿饭特别好吃。天天将鸡骨头拿去厕所门口，黑狗看都不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天天去上厕所，跑回来大叫：“骨头不见了！”我们都非常高兴。

　　三

　　早上醒来，打开手机，收到乔老师给我们发的短信：“我观察了你们两天，我有一个想法，你们每天上午专心工作，我来帮你们做中午饭，让天天帮我一起做，这样可以教天天做家务，让她学习一下生活能力。”

　　我担心天天没兴趣。乔老师认为，一开始可能不喜欢，但这对她很有好处。

　　我征求天天意见。果然，她一直叫着“不要”。

　　一连几天，乔老师没有强求，每天上午带着天天玩一会，然后独自做好午饭。

　　这天上午，戎进城交稿给出版社，房东大妈送来红皮白心的萝卜。乔老师说中午包饺子，她和面，让天天打鸡蛋。天天嘟囔着“又让我干活”，还是去打了。拌好馅，我跟着乔老师学包饺子。天天自己包了各种形状的饺子，有船，有花，还有草帽，摆了一锅盖，她非常高兴。

　　饺子煮好了，天天捞起自己包的那些，蘸蒜和醋吃。她不忘拿几个饺子去喂那只依然一动不动的黑狗。过一会儿再看，饺子已经没了。

　　下午，等不到小伙伴东东陪自己玩，天天邀请我和戎一起去散步。路过商店，，门口有个卖芝麻酱的。天天馋了，晚上想吃涮羊肉。我们买了羊肉片和猪血豆腐、茼蒿、金针菇，还有一袋底料和韭菜花。

　　天天自告奋勇澥芝麻酱，这是她唯一感兴趣的家务。开吃了，芝麻酱很香，茼蒿很新鲜，白菜很入味，最好吃的还是萝卜片。我们都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无意间，我发现黑狗正站在离我们不到两米的地方，看着我们摇尾巴。

　　天天立刻跑去厨房拿骨头扔给它，黑狗走过来吃地上的骨头，吃完后又走过来闻天天的腿，然后在天天对面坐下，还舔天天的手。

　　“它是个正常狗了。”天天非常高兴。我和戎也走过去摸它，它也舔我们。这一天，它就在我们旁边跑来跑去，尾巴摇啊摇。

　　四

　　起床后戎做早饭，我和天天出去散步。刚打开大门，门外站着大妈。她放下一只小小的黑狗，说是东东要交换回大黑狗。

　　天天大叫：“不要，我要大黑狗！”

　　最近，天天和东东闹不和，昨天还大打了一架。东东回家后发下狠话，要不回大黑狗他就不去上学了。大妈只好想出交换的办法。

　　我和戎一下子着急了，帮着天天说好话。天天已经开始搂着黑狗大哭了。大妈依然坚持让东东和天天一起养。双方僵持不下。

　　乔老师来了。我们告诉了她这件事。她跟天天说，“天天，黑狗可以给东东，不过你要跟东东讲条件。”

　　天天大哭：“不要。”

　　乔老师说：“你要不让东东养几天，他不跟黑狗打交道，他永远不知道‘你对狗好，狗才喜欢你’的道理。你借给他几天，他就知道了，原来他对狗不好，狗就不喜欢他，那时他就不会喜欢狗了，就不想再要狗了。”

　　天天不哭了。他答应把黑狗借给东东两天。当然，得有条件：东东一定不能拴黑狗，不然它会痛苦的。

　　两个孩子达成交换了。乔老师说，“小孩子产生矛盾，最好是教给他们自己解决的办法。”

　　五

　　天天最近做的事一点点增加。乔老师教会了她洗菜、切菜，在做饭的过程中也会请她帮忙递个东西、倒个水什么的。

　　不过，她依然抗拒乔老师总是给她派活儿。

　　上午，天天又拒绝帮乔老师做饭，乔老师说：“你不帮我做饭，你就不能吃我做的饭。你想吃的话，你得自己做。”

　　天天大哭，“乔老师太坏了。”我觉得乔老师说的话的确有点重了，只好打哈哈圆场，“乔老师跟你开玩笑呢。”

　　饭后，我送乔老师出门。她说，“我知道你和戎老师平时对天天说话非常温和，照顾她的自尊心。但为什么天天没有力量，什么都怕呢？因为她在学校或外面遇到的真实情况是，老师会批评、会惩罚，小朋友会欺负、会嘲笑。每个孩子内心都有力量，我希望她成长，而不需要她喜欢我。”

　　戎又去杂志社了。我和天天早上跑步。快到羊棚时，天天突然说：“妈妈，要不今天我给你做饭吧。我太不喜欢帮乔老师做饭了。”

　　我吓了一跳，她会做吗？天天自信地说，看了无数遍乔老师做饭，差不多都学会了。天天唯一的要求是，让乔老师过来给她打下手。

　　她们在厨房忙活生火切菜。我在屋里坐在桌边校对，听见大柴锅“滋拉滋拉”的响声，天天大声地说：“乔老师，帮我把醋拿过来。”

　　我的眼泪突然就流出来。来吴各庄还不到一个月，天天竟然会做饭了，要是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天天就能回学校了。

　　六

　　我问起乔老师：“乔老师，你是怎么走上帮助儿童这条路的？”

　　“我大学毕业后当老师，我有个得意门生，是个女生，长得很漂亮，学习很好，我非常喜欢她。突然有一天她就不来上学了，后来才知道她精神分裂，住进了精神病院。我去看她，让我震惊的是，精神病院里有那么多孩子，有大学生、中学生，还有小学生！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衣服破烂，胡言乱语，认不出我是谁了。我忘不了她父母绝望的表情。一个家庭就这样垮掉了。”说到这儿，乔老师的眼睛红了。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后来我知道，她遇到的其实是很小的困难：她学习一直拔尖，总是第一名，她觉得自己这次考试没考好，当不了第一了，就受不了了。我就想，这是为什么？那些孩子怎么了？我们的教育怎么了？于是我考了教育研究生，想研究这个问题。但是上完研究生，我还是不知道答案。于是我就去幼儿园当老师，从他们最小的时候开始，观察，思考。最后我明白了，这是因为我们的教育是不健康的，把智力，也就是学习知识，放在了首位，而忽视了身体、意志、情感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其实这些才是基础。没有这个基础，智力就是建在沙丘上的大厦，是很脆弱的。所以后来在幼儿园，我就开始帮助一个一个脆弱烦恼的孩子，让他们都变得快乐强壮。”

　　乔老师的老公说：“可是教育制度不改变，人们的观念不改变，你这样一个个地帮助，有多大意义？最终能帮得了几个孩子？”

　　乔老师说：“我读过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海滩上有一大片搁浅的鱼在艰难呼吸，一个小孩一条一条把鱼捡起来，把它们一条一条抛回大海。有个人问：‘这么多的鱼，你才能救多少？谁又会在意？’小男孩一边往大海里抛鱼一边说：‘这条鱼在意，这条鱼也在意……’”

　　我说：“是的，天天这条鱼也在意。”

　　七

　　早上起床，我和戎进了城。赶上雨很大，戎很担心天天，她一人在家。

　　下午两点回到院子。天天又蹦又跳地叫着“妈妈”跑过来，说：“妈妈，快来，我跟你讲今天的事。”

　　她拉我找个凳子坐下，又坐在我腿上，抱着我说：“喂完鸡，我看天很阴，我怕今天还会下雨，也许还会停水停电，我想了想，就去做了好多准备：我趁有电，提前用电饭锅做上米饭，这样我就有饭吃了；我给手电充上电，这样天变黑了我就用手电照亮；我烧好了热水倒进暖瓶里，这样我就有热水喝了；我把脸盆和洗菜盆装满自来水，这样我就可以洗东西了；我把尿盆拿到屋里，这样下起大雨我就可以在屋里小便了……结果后来真的下雨了，我好高兴我做了准备。可是今天没停水也没停电。”

　　“妈妈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妈妈真高兴。”

　　“当然了，我又不是傻瓜。”

　　天天说完，出去玩了，只剩下我和戎的时候，我严肃地跟他说：“乔老师跟我说过，她觉得你很爱担心忧虑，说这会传导给孩子，我当时还不同意她的话。但是今天我相信了。事实证明了天天很能干，能照顾自己。”

　　“可是孩子真的还小啊。”

　　“你一直说孩子小。一岁小，三岁小，八岁还小。你总是不放心。也许是你太没有安全感了。”

　　“也许是。我也不知道。”

　　“其实你也看见了，天天能照顾好自己，你就放心吧。”

　　“好的，给我时间慢慢改。”

　　他们走后，我们回屋吃饭。天天都准备好了：菜摆在桌子上，饭盛到碗里，筷子放在碗上，每个碗旁边还有一块擦手的纸。

　　吃饭的时候，天天说：“早上起来，我去早点摊吃了早点。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去吃早点，有点害羞，也不太害羞。回来后我一个人干活，好累啊。但是我想，我一个人在家不辛苦，爸爸妈妈那么早起床进城搬家才辛苦，我要给爸爸妈妈做好吃的。”

　　我眼睛湿了。

　　村子里有说话的声音，狗叫声，电视响声，蟋蟀叫声，还有烧火的烟味，做饭的香味，泥土的湿味。

　　天天说：“妈妈，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住久一点？”

　　我说：“好啊。我们至少要在这里待到收南瓜，鸡下蛋，小黑生小狗。”

　　天天说：“太好了。我喜欢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