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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松木在夜晚说话

  鲍尔吉·原野

  松 木

  那些松树被锯成方木楞,整整齐齐垛在那里已经好多年。

  第一次看到这些木头,我以为那是一个看台,像体育场的那样。我三四岁,要跪着才能爬上这垛木头。松木新鲜,如玉米面饼子的颜色。过几年,我抬步走上去。再后来跑上去,那时我已十三四岁,而木头像破船一样黑,堆在水文站院里。木头的年轮裂开口子,小虫在里面蚕食,然后运出一些碎屑。碎屑仍然是金黄色,说明木头的肉永远是新鲜的。人死了之后,肉很快就黑烂,变不成金黄的碎屑。

  小时候,我几乎每天要去松木上坐一坐,坐的时候像一个课堂里的学生,但眼前没有黑板,只有天空的云彩和墙外的大柳树。柳树的胸径快有一米粗了,它至少活了两、三个朝代。你感觉没有风的时候,大柳树告诉你仍有微风,树叶在张望与摆动,像无数条蛇在树梢窜行。风大了,树开始打太极拳,它的劲儿是圆的,一股浑然的力量从根到梢运行,树枝忽前忽后,且退且进,似太极拳的云手或倒卷肱。我坐在木头垛上看柳树打太极拳,一坐一小时,心意全在树上。小时候,我学过一点弹腿和划拳,读过太极拳的书。大柳树的太极打得最好,前后左右都照顾得好,劲儿始终藏着,不冒头。大柳树架子稳,腿劲儿足,它练了好几百年站桩。我那时想,这么大的树不知兜了多少风,兜住了几百、上千斤的力量。它要摆动,把这些力量分解掉,以柔化刚。树冠把遇到的风的力量传到根上,像太极推手把对方的劲儿接过来,传到腰、腿和脚上,化解于地,不如此就趴下了。

  我这是瞎想,并不知合不合拳法,坐一堆松木上只适合瞎想。松香从屁股传入大脑和中枢神经,人产生木质的、愚笨的想法。我看见三只浅绿色的柳莺飞进树冠里,过一会儿,只飞出两只来。我估计那只被它俩合伙捏死了。我去树下找柳莺的尸体但没找到,可能在树枝上搭着呢。回到松木上,又见四只柳莺飞进树里,飞出两只。这回我不去树下找小鸟的尸体了,我没那么容易上当,而且翻墙费裤子。

  雨后,我最喜欢闻松木垛散出的清香气味。每次雨后,松木垛都散出清香,它不知藏了多少香味,也不知它藏这些气味有什么用场。松木的香味像在说话,它们想说什么话呢?它们一定在想念自己的兴安岭故乡,那里有红豆般的蔓越橘,还有蓝莓。松树熟悉狐狸的脚步,断断续续踩在落叶上。松鼠把松树当成操场,练习跑步;松树觉得松鼠是给自己抓痒。松树做过许多梦,比如变成房屋檩子给燕子做巢,比如长入白云里洗个云雾澡,比如松香变成了琥珀。但松树没梦见过水文站,它不知道水文站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松木剖成方型垛在一起,是为了取暖吗?这些松树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松木们盼望小偷来偷走它们,这样可以去其它地方转转。

  坐在松木上读书,觉得天很快就黑了。字的笔划融化在暮色里。这时候看天,燕子的剪影像鬼魂一样飘来飘去。而天烧光了所有的云彩之后黯淡下来,像一堆无火的炭。天际澄明,白色的大星如徽章别在山顶。松木上爬过蚂蚁,它们不怕松木上的刺扎脚。夜里,松木是野猫的阵地。我曾经在月光下看见七八只猫站成一排,如祈祷。我撵走了猫,在松木上坐了一会儿,听到许多异样的响声。可怕的声音不是啪啪、啾啾,而是类似人的说话声。夜深沉,听到铁船那边传来人的镇定的低语,很吓人。不知什么人在说话,也许松树在这里呆久了,跟水文站的人学会了说话。

  松 塔

  松树像父亲,它不光有朴厚,还有慈父情怀。松树的孩子住的比谁都好,小松籽住在褐色精装修的房子里,一人一个房间,人们管它叫松塔。

  松塔与金字塔的结构相仿,但早于金字塔。人说金字塔的设计和建造是受到了神的启发,而松树早就得到过神的启发。神让它成为松树并为子孙建造出无数房子——松塔。

  在城里的大街上见到松树,觉得它不过是松树。它身上的一切都没有超出树的秉赋。如果到山区——比如危崖百尺的太行山区——峭岩上的树竟全都是松树,才知松树不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凋不凋先不说,只觉得它们每一株都是一位圣贤,气节坚劲,遍览古今。

  或许一粒松籽被风吹进了悬崖边上的石缝里,而石缝里凑巧积了一点点土,这一点土和石头的缝隙就成了松树成活五百年的故乡。事实上,被风吹进石缝里的不光有松籽,各个种类的树籽和草籽都可能被风吹进来,但活下来的只有松树和青草,而活得卓有风姿的只剩下松树。

  松树用根把石缝一点点撑大,让脚下站稳。它悬身高崖,每天都遇到劲风却不会被吹垮。我想过,如果是我,每天手把着悬崖石缝垂悬,第一会被吓死,第二是胳膊酸了松手摔死,第三是没吃的东西饿死,第四是被风吹成木乃伊。而松树照样有虬枝,有凛凛的松针,还构造出一个个精致的松塔。

  松塔成熟之后降落谷底——以太行山为例——降落几百上千米,但松籽总有办法长在高崖,否则,那崖上的松树是谁栽的呢?这里面有神明的安排。神明可能是一只鸟、一阵风,让松籽重返高山之巅成为松树,迎日月升降。

  每一座松塔里都住着几十个姐妹兄弟。原来他们隔着松塔壳的薄薄的墙壁,彼此听得见对方梦话和打鼾。后来它们天各一方,这座山的松树见到另一座山的兄弟时,中间隔着深谷和白雾。

  像童话里说的,松籽也有美好的童年。第一是房子好,它们住楼房,这种跃层的楼房结构只有西红柿的房间堪与比美。第二气味好,松树家族崇尚香气,它们认为,大凡万物,味道好,品质才会好。于是,它们不断散出清香,像每天洗了许多遍洒精油的热水澡。松籽的童年第三好的地方是从小见过大世面。世间最大的世面不是出席宴会,而是观日出。自曦光初露始,太阳红光喷薄,然后冉冉东升。未见其动,光芒已遍照宇宙,山崖草木,无不金光罩面,庄严之极。见这个世面是松树每天的功课,阳气充满,而后劲节正直,不惧雨打风吹。松树于草木间极为质朴,阳气盛大才质朴,正像阴气布体才缠绵。阳气如颜真卿之楷书,丰润却内敛,宽肥却拙扑。松树若操习书法,必也颜体矣。

  松塔里垒落着许多房子,父母本意不让兄弟分家,走到哪里,手足都住同一座金字塔形的别墅。但天下哪有不分家的事情?落土之后,兄弟们各自奔走天涯。它们依稀记得童年的房子是一座塔,从外观看如一片片鱼鳞,有点像菠萝,更像金字塔,那是它们的家。小时候,松籽记得松树上的常客是松鼠,它仿佛在大尾巴上长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和两只灵巧的手。松鼠经常捧着松塔跑来跑去。

  月光下,松塔“啪”地落地,身上沾满露水。整个树林都听到松塔下地的声音,它们在房子里炸开了,成为松籽。从此,松籽开始天涯之旅,它们不知自己去哪里,是涧底还是高山,这取决于命运的安排。它们更盼望登上山巅,体味最冷、最热的气温,在大风和贫瘠的土壤里活上五百年,结出一辈一辈的松塔,让它们遍布群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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