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深处,那片树叶的故事
——2014杭州龙井茶农日记
本报记者 戴睿云 邓国芳 实习生 干方可
人道龙井香,谁言农人忙?
今日的封面报道,是杭州西湖深处,茶香和茶贵之外,几乎无人真正去触碰、挖掘和解读的人文故事。2014年春,因为一群爱茶懂茶,致力于传播西湖龙井茶文化的年轻人,笼罩在西湖龙井上的层层迷雾,被一点点拨开、消散。
今年大寒伊始,经立春、雨水、惊蛰、春分至清明的75个日日夜夜,翁家山、满觉陇、龙井村、杨梅岭的四块茶山,周大姐、余三嫂、王伯伯、莺莺姐等四户茶农,在“中国茶叶博物馆茶友会”的关注下,从茶的背后走到了茶的面前。
惊蛰过后,我们加入那些年轻人的行列,爬高山、访茶园、问茶农,与他们一道持续记录2014年春天杭州西湖龙井的成长,及其背后茶农的辛苦付出,感受土地和手掌的温度。
这是保持沉默的西湖龙井人,首次站在网络传播平台,向世人展示西湖龙井的蛰伏、萌发、生长和“出阁”,以及他们与西湖龙井无法分割的人生。无疑,这里蕴藏着西湖龙井真正的文化内涵和价值。
1.【大寒】翁家山
周氏姐妹:
家和万事兴
记录时间:2014年1月29日
春节前夕,我们来到翁家山采访周大姐一家。走进村庄,已能嗅到浓浓的年味。家家户户门口,挂晒着腊味酱货。村民们趁着冬闲,洗涤被子衣物,晒太阳、聊家常,悠然度着冬日时光。因为一到开春茶季,生活就会变得忙碌无比。
周家三姐妹和父母,一起生活在翁家山的一幢大房子里,是村里人人称道的和谐家庭。一家11口人吃住一起,做事情也特别齐心。老大负责监督炒茶,老二负责看班采茶,周大姐是老三,她和老公负责家里的茶叶销售,分工井井有条。而所有的茶叶收入,都交给父母打理。
周家的茶园面积较大,春天得请20多个采茶工。采茶工是临安人,周大姐说临安茶工采茶速度快,所以工钱相对其他地区的工人也要高一些。就算人家同样工钱请,工人们也会选择来周家。只因翁家山的水好,周妈妈的菜也烧得特别好吃。
跟着周大姐去她家茶园,蜿蜒的路畔,茶山连绵,景色秀丽。她教我们辨识群体种的老茶蓬和龙井43。龙井43长得整齐,芽叶秀丽修长,枝条长得清楚,叶片基本向上。正因如此,龙井43比群体种更易采摘。群体种的茶芽参差不齐,枝条纵横。遇见大茶蓬,采茶人还得钻进去采。
周大姐说,现在的翁家山群体种茶树不会超过100亩了。群体种若发芽晚,不仅会影响价格,也关系到采茶工的归程。4月中旬,茶芽还在冒,采茶工、炒茶师傅都要回去了。他们走之前,会做好所有茶枝的修剪。因此,对龙井茶农而言,越早出芽的茶就越有经济价值。4月中旬,茶叶价格已撑不住人工成本了。
和周大姐约定,今年春天“茶友会”会全程跟踪监测记录她家的茶园。她很高兴,也乐意配合。她说希望借助我们的报道,让更多茶友能了解地道的西湖龙井及背后茶农的喜忧。告别时,看见村口几株腊梅怒放,梅香幽幽,心里对翁家山的春茶季也充满了期待。
2.【雨水】狮峰山
王伯伯:老茶农与老茶蓬
记录时间:2014年2月27日
“清帝乾隆爱喝龙井,传说他南巡至杭州时,曾特地来到龙井村,跑去观看龙井的制作过程,并亲手采摘了茶芽。”每次领着客人去看自家茶园时,龙井村的王梦荪大伯,都会如此介绍西湖龙井。这段历史,成就了今天龙井村的独特地位。
龙井村最深处,穿过牌坊,沿茶园旁的小路往上攀爬,约摸40分钟能到峰顶。这儿便是王伯伯的茶园,左右环绕着原生树林。到近处四下张望,脚下林木葱茏,茶园碧绿苍翠,流水潺潺。山头远眺,西面是西湖,东见钱塘江。北高峰将北来的寒风遮挡住,南来的暖风送来江、湖的水汽。抬眼望去,隐隐可见晨烟笼罩的市区。
为什么叫狮峰山?王伯伯指着右侧的山峰说,抗战时日本人打过来,那片山头上的树林都被挖掉,露出光秃秃的山体,看起来就像一只趴伏的狮子,所以叫做狮峰山。
王伯伯介绍说,这片山坡是纯白沙土。难得的是,整个山坡上全是老底子留下的龙井茶树,即传统的龙井群体种。在老人家的分类里,群体种分三种,都是最优良的原始品种。叶子小而尖的是瓜子片,叶子很大的叫大叶王,叶子圆点的仍称龙井。就算它们长在一块,王伯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这片老品种的茶树,老人们都说,平均年龄超过300年。
王伯伯75岁,一口地道的杭州话。常年走山路照料茶园,面色红润,身板硬朗。18岁开始学炒茶的他,年轻时是西湖公社里最有名的炒茶王,手艺承自父亲。提起学茶时的光景,王伯伯激动起来,比划着手势说:“爸爸教我学茶那阵子,很凶的。比如面前一口锅,这样的手势可以,这样炒就不行,腰骨要挺。一定要一门心思,毕恭毕敬地学。他说姿势正,炒出来香气不一样的。”
茶山回来的路上,王伯伯指着路边一户周姓人家说,当年烧柴灶时,平常人只能同时烧6口锅,这家的主人能烧8口。他说以前龙井茶分级,每年都有标准送到队里来,不会乱;当年做茶的人,那么用心,那么讲究,希望我们的后辈,也能把这些手艺传承巩固下去。
3.【惊蛰】杨梅岭
莺莺姐:龙井香,农人忙
记录时间:2014年3月11日
九溪的源头之一,龙井山脚下别称龙井二村的杨梅岭村,是茶中精品——狮峰山龙井的主产地之一。西湖龙井以“狮(峰)、龙(井)、云(栖)、虎(跑)、梅(家坞)”最为有名,而“狮”又排在首位,所谓“天下名茶数龙井,龙井上品在狮峰”。莺莺姐即是这百余户人家的山村中,土生土长的茶农。
惊蛰这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山上温度又降低了。莺莺的母亲,73岁的老人有点担心新芽,怕它们不能抵过寒冻,又担心雨水浸泡后地基软化,茶田的埂坎垮塌。她和莺莺姐准备上山去看茶园时,正碰到我们从她家的茶田下来。
当我们告诉她,从监测看一切尚好,且拿出照片及温湿度记录给她看时,母女俩宽心地笑了起来。老人家说,一年一度的新茶开采就要来了,心里总惦记着今年的收成。茶农嘛,一年的生活,全指望这几亩茶园了。
莺莺姐说,老人家有事没事,总爱去茶园转转。这么大年纪了,上山摔过几次,但就是改不了这一生既成的习惯。老人家在一边说:“还不是因为不放心把茶园交给你们么?”莺莺姐回敬道:“难道交给我们就管不好了?”母女俩欢乐地相互斗嘴打趣。
小时候,莺莺姐的父亲在水利研究所做锻工,家庭责任都落到她妈妈身上。采茶季节起早上山采茶,过采茶季,要参加大队统一分配的劳动,比如修整山林的树枝等。那时茶炉用柴烧,修整下来的茶枝拉回来,300斤才挣10个工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莺莺两姐妹常利用休息天,和妈妈一同上山采茶。按规定,16周岁以下的小孩不计工分,所得报酬即一斤茶换取几分钱。多年的耳濡目染,管理茶园的经验自然得到传承。
莺莺姐说:“我们对茶园的管理,来自日积月累的经验,现在你们‘茶友会’这样通过数据监测,到底比茶农的经验做法来得科学多了。”
莺莺姐家的茶园在山顶上,当问及山顶和山下的茶园谁更好时,她说:“各有各的优势。”2005年3月中旬,茶芽刚冒出来时,下了一场大雪。山顶积雪很快融化,但山脚的茶树都被冻伤,影响了当年的收成。但去年天旱,浇灌用水送不到山顶,莺莺姐家的茶树旱死不少,又得重新补种。旱涝不均、风霜雨雪,都会影响收成。莺莺姐说,虽然现在科技发达,但很多时候,农民还是靠天吃饭。补种的新茶树,要3年后才能采茶。
城区的人都羡慕龙井原产地的农民,依靠祖上留下的龙井茶品牌发了财。莺莺姐说,生活改观很大是不假,但都是辛苦劳作,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现在虽不像当年那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上山打柴挣工分,但茶园的日常维护还是必要的,并不是想象中简单地守着几棵茶树,就可一劳永逸。
比如,晴天得把垮塌的石坎重新驳好;必要时,还得从山下搬运石块上山驳坎。比如今年还得计划修建高山蓄水池,农民一年四季都在田里劳作,茶叶上市时,还得操心生意,日子也不轻松。
一年的新茶开采即将到来,莺莺姐和其他茶农一样,守护着世代经营的茶山,更守候着收获季节的惊喜。
4.【清明】满觉陇
余三嫂:叶的守候、爱的温度
记录时间:2014年4月5日
杭城西南角的白鹤峰,与烟霞岭挨得很近,两山的夹道间,有个满觉陇村。明代《四时幽赏录》记载,当时此地盛产的桂花远销外省。只要入秋,杭城人会专门赶来满觉陇,坐在桂花树下剥蟹脚、喝喝茶。而实际上,比起桂花,这里的龙井更有名气。
余三嫂的家,不在街面上。从弄堂里穿过去,找到下满觉陇86-3号,会撞见一个十分热闹的场面:4个茶锅靠墙一字摆开,三哥唐鹤军和其他3位炒茶师傅,潇洒利落地抖动着锅里的茶叶。诸暨美女余三嫂,半蹲在竹匾边,分拣着掉落在茶青里的老叶。
午间歇息时,三哥特意给我们泡了几杯刚炒好的西湖龙井新茶。先温热茶杯,放入一撮茶叶,再倒入小半杯开水,让茶香四溢开来……尽管偶尔得空,三哥也不忘西湖龙井的泡茶礼仪。“这喝茶,急不来。走过一道道程序,才能喝出西湖龙井的纯正味道。”三哥自信地说。
谈论间,三嫂的眼神,从未离开过三哥:“他啊,平时不爱说话,但只要说起茶,就会滔滔不绝。而且,他每天都会泡几杯刚下山的茶来喝,哪杯茶来自哪个山头,都能准确说出来。这点,我是很佩服的。”这时,三哥笑了,他说:“三嫂很崇拜我的!”看得出来,他们的感情,就如西湖龙井茶那般淳厚和温热。
三哥姓名的“鹤”字,顾名思义,取自茶山所在的白鹤峰。巧合的是,他家的8亩多茶地,刚好位于白鹤峰的峰顶两侧。午饭过后,余三嫂带着我们,爬了半个多小时,登上了白鹤峰顶。白鹤峰形如大鹤展翅,三嫂家的茶园便在脊背两翼。
站在峰顶放眼望去,茶园左揽西湖,右拥钱塘江,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这片茶地,南来北往,水汽交汇,据说是满觉陇最好的一块,出产的茶叶,味道也更胜一筹。更为称道的,是脚底下的纯白沙土,摸起来又细又绵,色如香灰,当地人都叫它“香灰土”。这种土壤特别透气利水。茶园边的空地上,还散落着三嫂种的萝卜菜,如今开着白色小花,和着微风,轻轻摇摆。
茶季一到,三嫂管理采茶和摊晒,三哥负责炒茶,“夫唱妇随”的日子,忙碌而充实。那日,西湖龙井之外,我们还听到了三哥三嫂的传奇爱情故事。三哥略带羞涩地说:“这个女人很傻的,我们谈了十年恋爱。当年她连满觉陇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跟着我来到了这里……”
这时,余三嫂脸上泛起了红晕,拣茶青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会儿:“我是傻的,不过也没嫁错人啊……”一阵茶香随风飘来,在旁的我们,微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