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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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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汉”治村记

  懒汉非懒汉,为小名,大名徐樟顺。懒汉与我同村。村在浙西开化,一听村名,便知是深山冷岙:东坑口。

  前些天,弟弟来电,语带喜气。哥,懒汉连任村主任了。

  我纳闷,上个月,他刚选上村支书,咋一人占俩窝?

  镇里动员他的,要他“双肩挑”呢。

  其他候选人服气吗?我有点担心。

  怎么不服气?其他人选票差了一大截呢。

  我是外来户,懒汉是土著,虽然同姓氏,并非是亲戚,远房都攀不上。他当选,弟弟何以兴奋?

  他当家,村里有盼头。弟弟说。

  我涌起一阵冲动,要为这个小人物立个传。

  懒汉出山,

  十有八九怕激将

  我这个村,人多有小名,为保孩子平安,特意取个贱名。我两个外甥,大的叫狗懵,小的叫癞痢。狗懵的意思,像狗一样傻,狗那么通人性,咋会傻呢?狗懵自然鬼灵精怪。至于癞痢,一头茂密黑发,还带自然卷。

  懒汉兄妹五个,皆有小名,然而除了懒汉,个个命运多舛。两个哥哥,一个阿福,一个阿伴,阿伴也叫两斤半,奇怪不?哥俩差一岁,三十刚冒头,接连暴病归西。二姐小妮姑,幼患癫痫,婚后加重,孩子半岁夭折,精神彻底崩溃,廿三岁就没了。大姐小名不雅,也叫癞痢,患过小儿麻痹症,一腿瘸,两耳聋。看来,取小名保平安,纯属扯淡。

  懒汉可不懒。人没锄把高就砍木头、抬石头,尽干苦力。廿三岁,任村火腿厂厂长,两年后自己承包。三十岁,揽交通工程,再办融资担保公司。栉风沐雨,苦没少吃,钱没少赚,是村里首富。

  当老板后,懒汉多了新名:徐总。不过,村里人叫顺了,张口闭口,懒汉长,懒汉短。县干部下乡,也会远远吆喝:懒汉!若问他大名,人多挠后脑勺。

  如果不是那个偶然,他只不过是个小土豪,犯不着劳我费墨。

  懒汉人生之彩,出在那个偶然。

  2011年初,懒汉喷着酒气,打镇政府门前趔趄而过。忽然,门里蹦出一个小个子。懒汉,想和你商量件事。

  懒汉膀大腰圆,血管里淌着彪悍,往那一站,不怒自威。可是,看到小个子,却自觉挫了挫身。喔,是方书记,找我?

  小个子方明,一张奶油脸,地位不容小觑:杨林镇党委书记。

  村委会要换届,我们拨拉半天,主任人选难产,刚才在楼上看到你,我忽然冒出念头,何不请你试试?

  不行,不行。懒汉打了个饱嗝,摇起拨浪鼓。我搞工程还行,当干部不是料。

  怎么不行?你工程做得好,说明脑子好使;在外面闯荡多年,社会阅历丰富;手下队伍棒,说明善于管理;为人豪爽办事泼辣,肯定有开拓精神。

  都说嘴皮薄、口才好,方明果然会忽悠。

  一个空壳村,欠债几十万,人心散了架,这副烂摊子,谁愿挑?你另请高明吧。懒汉酒醉心清,边说边退,准备开溜。

  方明一把拽住。看你血气方刚,有能力有思路,指望你重振雄风,不料是个懦夫。东坑口人丢尽脸,被叶兰坞人嫌弃!

  成功男人有弱点,十有八九怕激将。懒汉一蹦三尺:方书记,你狗眼看人低,尽揭疮疤!

  叶兰坞是畲族村,人口全镇最少,以前属东坑口,“文革”时,被东坑口当包袱甩了。东坑口人说起叶兰坞,那口吻,像上海人说乡下人。

  然而,风水轮流转,这十多年,东坑口顺坡溜,叶兰坞逆坡上。这不,镇里欲合并两村,儿子竟嫌老子穷,投奔了富村川南。东坑口人羞啊,差点脑袋掖裤裆。

  懒汉一跺脚,腾起一缕烟。方书记,树要皮,人要脸,我干!

  你若愿干,赶紧报名,村民选不选你,不好说呢!方明拿捏着火候,不动声色,再将一军。

  一个月后,村民投票。懒汉七百一十二票,第二名五十三票。

  科学决策,

  心有谱再请教

  我离开家乡时,懒汉尚穿开裆裤,鼻下两条黄虫。一晃三十年,再没相遇过,只知他大发了。如果不是那个偶然,这辈子,我俩八竿子打不着。

  忽然有一天,接到陌生电话。哥,我是懒汉,东坑口的懒汉。

  懒汉?哪个懒汉?村子不大,懒汉不少。在浙西乡下,懒汉,癞痢,是高频词,街上吼一嗓子,回头率不低。

  住您大姐隔壁的。

  噢,原来是黄虫孩子。

  我刚选上村主任,您见识广,路子多,多帮衬啊。

  好说,好说,只管吩咐。我声音提高八度。

  放下电话,念头一闪。这个懒汉,不愧老板,甫当村官,急于公关。

  不过,能被乡邻认可,是件高兴事。有的人,在外面人五人六,却被乡邻嗤鼻,做人很失败。

  打那以后,这个号码成了热线,隔三岔五就响,有时天蒙蒙亮,有时天麻麻黑。

  懒汉爱晨跑晚遛,听说我习惯早起,便瞅准空当。他说,尽是鸡毛蒜皮小事,知道您忙,怕耽误您上班。瞧瞧,虽然五大三粗,心像女人般细。

  电话里,懒汉絮絮叨叨:想安装路灯啦,想建垃圾箱啦,想拓宽村道啦,想道旁搞绿化啦,想户户通水泥路啦,想给水库清淤啦,想在村头建公园啦,想在大樟树下建戏台啦……

  每次絮叨完,懒汉会说,哥,您看行不?帮我出出点子。久了,我发现,他做事很少拍脑袋,自己先有谱,再向人请教,并且是出选择题。比如建戏台,他传我两套效果图,让我选一套。

  这个农民不简单,懂得科学决策呢。我暗想。

  光有想法不够,还得有钱办事。仗着脸厚嘴甜,懒汉到处化缘。开化财政底子薄,我纳闷,蚊子腿上三两肉,他是怎么割下的?

  我是急性子,不爱电话唠叨,三言两语就挂机,可是奇怪,懒汉的话句句勾魂,放下电话,魂魄出窍,飘飘荡荡,飞越万水千山。那个小乡村,生我,养我,让我魂牵梦萦,泪湿枕巾。天下游子,倦鸟思归呀。

  他的设想,多成新景。每次回村,皆有惊喜。三年来,他对我敬重未减,我对他叹服渐深。

  哦,我美丽而贫穷的家乡哟,如果多几个懒汉,多几个充满创业激情的农民,还有什么不能改变!

  干群关系好,

  办事公正少不了

  镇政府设在东坑口。一条小溪,穿村而过。桥那头是镇政府,桥这头是我大姐家。

  大姐两层楼房,二十年了,旧了点,模样还过得去。门前有个场院,平时堆柴搁物,秋时摊晒稻谷。这些年,因村道拓宽,场院被蚕食,剩下巴掌大,矮墙半截,顽强守护。楼旁菜园,渐次萎缩。园里茅厕,露了出来,兀立在路边,与镇政府隔溪相对,颇煞风景。

  今年清明,我回乡扫墓,眼睛一亮:茅厕无影,矮墙无踪,村道变宽了,车辆畅通无阻。不过,也有遗憾,场院没了,村道连着台阶。

  大姐哼了一声,语气倒算平静。懒汉说了,你家是门面,要光鲜点。拆茅厕,拆矮墙,我同意。但这么点场院,我舍不得。他说,要不我同你弟讲,让他做工作?哼哼,我怎能让你为难?

  这小子,竟用我来压大姐!心里嘀咕,嘴上却说,好看多了。

  为我哥的事,他又搬出了我。那天晚上,他先诉了半天苦:会上议修路,人人都说好,真占谁家地,祖宗也挨骂,气得我要抡拳头。

  我开导他:多磨嘴皮,别动粗,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伤了和气不好相处。

  懒汉话头一转:刚才,你哥好凶,骂得我七窍生烟。

  后来,路修到哥门前,须推倒围墙,征用菜园。我哥提条件,征用菜园行,围墙应砌好。懒汉说,征地只赔钱,不代建,他不能破例。

  我哥脾气像炮仗,一语不合,嚷嚷起来:不砌围墙,不让征地!摔了电话。

  我连忙道歉:他不明事理,别和他一般见识。你看这样行不?他不在家,缺人手,路修好后,你安排把围墙砌好,费用我来出。

  懒汉说,不是钱的事,一两千元钱,我垫也行,只是村民要误会,以为搞特殊,会闹着攀比。

  我二话不说。行,就按你说的办,我哥工作我做。

  拨通电话,我哥还喘着粗气呢。我耐着性子,听他发泄完后,才慢声细语说:懒汉当主任,钱没多挣,气没少受,图什么?还不是为大家好?他回村三年,村里变化多大?你为村出过啥力?你让一步,就当是帮他,行不?

  我这老哥,除了脾气暴,还是头犟驴。这回,听我这一说,他居然不喘粗气了。

  我指了条路:你请人砌围墙,费用我来出。

  咋能让你出钱呢?哥瓮声瓮气,让步了。

  我趁热打铁:懒汉被你气坏了,你打个电话道声歉吧。

  围墙我修就是了,还道歉?让我老脸往哪搁?老哥嗫嚅着。

  你不打?我替你打。

  我打,我打。

  一会,懒汉电话里笑成了串:哈哈,今晚我可以睡个好觉了,哥放心,我不会让咱大哥吃亏的!

  呸!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这家伙借力使力,我不仅未反感,反而欣慰,为他的办事公道。在农村基层,干群关系紧张,最大病因就是:干部办事不公。

  村级顾问,

  捧在手里心中沉甸甸

  数一数,我已被这家伙算计了三回。

  今年元旦前,他热切问:哥,元旦回家不?

  才三天假,路上要花两天,不回了。有事?

  声音暗下去,又扬起来:您回来一趟行不?我有事想求您。

  你只管说,我尽力而为。我这人,就是好面子,怕人求,惜弱。

  村里新建两栋楼,大的出租,小的办公,想把村里的能人请回来,搞个启用仪式,座谈一下,出出点子,再聘几个顾问,您是第一个。

  别看咱村小,千把人,还真出了几个人才,恢复高考后,全镇首个大学生,全县首个清华大学生,都出自咱村。现在,有电力专家,留美博士,政府官员,团职军官,新闻记者,企业老总。

  人家都盯着您呢,您来,他们来;您不来,他们不来。这样行不?您飞到杭州,我派车接。懒汉继续缠着。

  接倒不必,不过,元旦当天赶不上。

  那我改到二号。

  我没得选择,只有答应。

  懒汉如数家珍:办公楼是多功能的,有便民中心,有农家书屋,有乒乓球室,有老年活动中心,有办公室,有会议室……

  我连连称好。

  好是好,只是里面空荡荡的。懒汉吞吞吐吐。

  我明白了,忙表态:你直接讲,需要我送什么?

  送个红包,两三千就行。其实呢,我不是图您的钱,是想请您领个头,带动其他人。您捐,和别人捐,大不一样呢!

  瞧瞧这张嘴,抹了蜜似的。我忽然想,这个狡黠农民,对别人也这么说吧?

  两三千拿不出手,我捐一个月工资吧。

  您工资多少?

  一万多点。

  电话那头笑出声来:哎哟,太多了,太多了,您出个整数,一万就行!

  元月二日上午,我如约而至。呵,满屋子的人,八旬老支书来了,历届村干部来了,乡贤们也从京城、省城、外省赶来了,只剩国外的没来,并且都没空着手,捐款捐物,折合廿五万元。

  座谈会上,七嘴八舌。不愧是乡贤,点子不一般。有的说,开化是钱江源头,该搞生态旅游。有的说,方志敏在这打过仗,搞红色旅游好。有的说,搞生态农业,规模经营。有的说,多种阔叶树,保持水土,美化山林。有的说,河道筑几道坝,保持水体,便利灌溉,还添景观。

  我领到一本聘书,红彤彤的。论级别,这是中国最低的顾问吧?可我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时,有人嚷起来,怎么才聘三个顾问?我大老远赶来,咋没我的份?

  懒汉眼睛乐成一条缝:你们要当顾问,欢迎啊,只要多做贡献,我们一定聘,一定聘!嘿嘿!

  我有感而发,写了篇千字通讯,《乡贤热议“生态村”》,发在2013年元月四日《人民日报》上。

  涉及群众利益的,

  一定不能蛮干

  九月底的一天,手机响起,里面劈头一句:国庆回家吗?

  这回不是懒汉,是县教育局长齐忠伟。此君笔头了得,当过县委报道组长,把开化吹得天花乱坠。

  手头事情多,不回了。我说。

  你最好回来一趟,有件事你得出面。他一不寒暄,二不客套,口气很严肃。

  什么事?我心头一紧。

  都是懒汉惹的事。齐忠伟气急败坏。

  我们搞教育改革,撤了东坑口村小学,并到镇中心小学。县里费了好大劲,与深圳企业家达成协议,打算投资几个亿,把村小学改造成特色学校。

  这不是好事吗?我不解。

  浙江母亲河钱塘江,源头就在开化。2000年,开化确立生态立县思路。今年又提出,打造国家东部公园。建特色学校,既能促进开化招商,又可带动村里三产。

  懒汉要把好事搅黄哩!他想收回校舍,借口修路,推倒了传达室。校舍是国有资产,他这是犯法呀!我派人去交涉,他横竖不买账。听说他敬重你,你回来一趟,帮我劝劝他。

  我立马拨通懒汉。

  哥,有事啊?电话那头,声音很愉悦。

  你个大老粗,好歹不分,还犯法!我没好气。

  我良民大大的,犯啥法?

  我把事一说,他嘿嘿一笑:我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闹大对你有好处?

  校舍虽然是县里的,可地是村集体的,没有办过手续。他们只与镇里谈,没把村放眼里。村民意见很大,以为我得了啥好处呢。你说,我能这么便宜他们吗?

  我语塞。他说得在理。征地纠纷,已成为攸关稳定的火药桶,政府漠视群众利益,难辞其咎。

  你虽然占理,也不能蛮干,好好说呗。

  你树底下讲风凉话。好好说?压根没人找我们,我们对谁好好说?会有人听吗?一个破传达室,值几个钱?谈得拢,赔就是了。

  我无语。可不是嘛,懒汉不来这一手,齐忠伟也不会绕着圈找我。

  看来,这个农民不只狡黠,而且智慧。

  你看这样行吗?你把村民意见理出几条,双方坐下来,心平气和谈,别漫天要价。

  哥,您放心,我们虽是粗人,讲道理的。去年四月,高速公路征地,全村一百三十一亩水田、二十七座坟,涉及一百一十户,一个星期就搞定,全县最快。有的村,征四五十亩地,三个月还征不下呢。

  我把懒汉态度一说,齐忠伟沉吟起来。是我们工作没到位,就按你意见办。

  过了几天,齐忠伟报喜:谈妥了,多亏了你,我和懒汉约定了,国庆你必须来,好好喝几杯!

  新老班子搭档,

  回旋余地大多了

  这次回乡,听到几件喜事。村里欠债已还清,固定资产原先空壳,现在有七百多万;楼出租后,村集体一年进项二十万;新办两家来料加工厂,一个制衣,一个制鞋,一百三十八名妇女就业,最大的六十五岁,今年人均收入两万。

  还有,叶兰坞人后悔了,想回到老东家;看到懒汉干得欢,其他村的老板动心了。

  高兴劲还没过,严颂华找到我,一脸焦灼:村两委将换届,懒汉要辞职,他若走,村里会走下坡路,你做做工作吧。严原先是镇长,前年接的方明。

  我急忙找到懒汉。村里刚上路,你怎么撂挑子?

  不当村主任前,村里人见了我,客客气气。现在呢,自己的业务耽搁,往村里贴钱不说,还时不时挨骂,想想不值。懒汉说。

  不值?当村主任前,村民有这么认可你吗?县里、镇里有这么看重你吗?我会认识你吗?

  懒汉低着头,不吭声。

  我灵光一闪。你是不是想当支书?

  他迅速抬头,瞥我一眼,眸里闪过一道光。我怎么好意思和东方争?

  东方姓余,厚道本分,人缘不错,是个老好人,支书当了十多年,可就是缺乏闯劲,不温不火。

  我顾不了得罪人,向严颂华直陈:懒汉当支书更合适,选村干部,要选敢于担当、有创业激情的人,老好人成不了事,这十几年就是证明。

  严颂华一拍大腿:咱俩想到一起了,我也猜出他心思,不过,东方已干四届,没功劳有苦劳,有点不忍心。

  我出了个主意:要不,让他俩一起竞选,票高者上?

  严颂华略一思忖。行,我来协调,既让懒汉参选,又让东方留下。

  过了几天,严颂华打来电话。我同他俩谈过了,懒汉愿意参选,东方有点低落,想去儿子公司,我做工作后,他答应扶上马送一程。

  十一月上旬,村支部换届。票选之后,镇党委宣布,懒汉为村支书,东方和另一名党员为村支委。

  前些天,我问严颂华,他俩配合得好吗?

  好,很好!严颂华说。东方脾气好,懒汉性子急,东方打前站,懒汉收摊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回旋余地大多了。

  我释然了。有的村,新班子清算老班子,老班子暗地使绊子,水火不容。

  这个懒汉啊,治村有一套。

  原载于《人民日报》(2014年3月19日2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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