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
叙事方式
温岭 林颐
常常想起一条河,离我的住处并不远,但我已经很久没有靠近。
它让我恐惧。它像一个垂死的绝症患者,了无生机。河里的水是黑的、臭的。河道两旁的人家四季都关紧门窗。每到夏天,一股股恶臭不断地往缝隙里钻。冬季枯水时节,河床会下降一些,靠近堤岸的地方裸露出黑色的淤泥,淤泥上粘着很多垃圾。有一天,我为了抄近路,从桥上经过。一只肥硕的老鼠蹲在离桥墩不远的淤泥上,我的视线猛然和它相遇,它昂着头一动不动,绿豆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惊出一身汗。
或许,只有我害怕这条河,人们已经习惯了河这种丑陋的存在。这条河原先处于城郊,这个城镇在最近几十年发展迅速,到处都在火热地建设、开发,工厂林立、人口膨胀。随着城镇范围的不断扩展,河的身份就挪进了城里。比起其他的河,它算得上是幸运的了,其他的河早就被填平了,灌注了坚硬的水泥,成为了平坦的马路,昭示着城镇的经济发展成就。这条河至少在名义上还活着。河道一路经过许多工厂和居民区,一路带走工厂和居民区排放的大量污水和垃圾。河面上漂浮着塑料袋、泡沫盒、烂菜叶、人和家畜的粪便……河水不再欢畅,它停在那里,阴森森地沉默着。自从河成为“城里人”之后,它就逐渐失去了从前在乡野间的生动和活力。
河道疏浚过几次,工人开着敞篷船、拿着长勺子捞走了垃圾,河水由黑色变成了土黄色。我曾经等待,猜测土黄色会不会沉淀而变得清澈。一次次失望,很快又变成黑色,新的类似的垃圾又布满了河道。这条河是为了城镇泄洪需要而保留的。河的地势偏低,每逢下雨,全城的水都往河里流,在从前,河会很爽快地把这些多余的水带走,可是现在,河就算有心也已无力成事。
只有一条河,它担负不起过于严峻的任务。在2010年和2013年,河所在的这个城镇遭遇了两次大水围城。两次都是因为短时间高强度的大暴雨。全城的水“哗哗”地往河里流,河面快速抬高,河水涌出了堤坝,在城镇肆意漫游。行走在水灾之后的街道,满目疮痍,一片狼藉,腐臭的水腥气弥漫全城,沿街的商铺狼狈地晾晒货物家具,昂贵的名牌轿车粘满了污泥横七竖八地歪在街头。抽水机在河道边忙碌着,河面大幅度地晃荡着,河水在机器轰鸣声中诡异地叫喊着。
从前,有一条美丽的小河,水清鱼肥,宁静祥和。村民们在河的周围繁衍生息,男人们挑水种田,晨耕暮归。每隔一段时间,河道上就响起“突突”的汽轮声,女人们急急忙忙招呼着左邻右舍,跑到河埠头去看汽轮捎带回来的城里的花布。小河更是孩子们的乐园,游泳、摸鱼、打水仗,总是要等到妈妈来喊吃饭了,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开河边。微风拂过,河水在夕阳映照下泛着微微的金光——也许在我童年的视角里,有关这条河的记忆更多是一种基于成长的美好感受,并不能反映全部的乡村面貌。
只是,我始终记得,那时候我最爱写的作文,就叫做《家乡美丽的小河》。而现在,我的孩子,他再也不能,再也写不出这样的作文。
关于这条河的叙事方式,已经不能再使用田园牧歌式的描述。还有比这更可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