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声悠悠
赵 畅
过年的脚步近了,记忆中小山村的年声也渐渐响起。
四十多年前,我曾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是祖父祖母的家。过年的氛围,总是从猪叫声开始的。只要听到猪叫声,我们总会循声而去。要知道,杀猪是小山村的大事,似乎也只有过年时节才能看到这样的场面。赶到现场时,那里早被围得水泄不通,猪还未开肠破肚,可等着买肉的人则开始与主人嚷嚷着要买这买那、讨价还价的。那年头,家家经济拮据,大伙也只是象征性地买两三斤猪肉回家。
祖父祖母家人多,经济条件相对也好点,所以总会多买点肉。于是,其中一部分便会被用来做红烧肉。单单烧做红烧肉,似太过奢侈,通常会加入几倍于猪肉的油豆腐。每每往锅里放油豆腐时,祖母总是像新疆羊肉串一样将一只只油豆腐串在竹筷上,待满筷了再将其一只只拨入锅中。问其故,则曰:“便于肉卤进去。”
除了杀猪,养了鸡鸭的人家,也会开始宰杀鸡鸭。要知道,猪肉与鸡肉、鸭肉是小山村过年最传统亦是最高档的菜肴。而自酿的米酒,更是断然不能少。祖父家的米酒,是祖父亲自酿制。启瓮盖的前几天,祖父总会让我用耳朵贴着瓮身听。起初,我什么都听不到。祖父说:“要专心、用心去听。”慢慢的,我终于听到了瓮内的声音,心愈静则声愈大,那是翻江倒海的发酵声。
年夜饭,是每家每户年末最隆重最丰盛的一顿饭。午饭以后,祖母与大婶小婶早已开始筹备菜单。每年,祖母总会创制一只新的菜肴,她说:“老是传统菜,我会被下岗的。”祖母的幽默不是没有道理,大婶小婶都想露一手哩!因为创新,祖母依然每年掌勺。在我印象中,祖母的新菜颇有创意,至今难忘。比如煨煲猪蹄、鸡爪加香菇,比如蛋花、咸菜、鱼丝羹。用柴灶烧尽的炭灰煨煲食物,虽不见火苗,但煨瓫内若有若无的声响,自将食物煮了个熟透。那稠厚的汤汁滑过每个人的舌尖,香浓、缠绵,看着家人惬意的神情,祖母快慰极了。而那清清淡淡的羹,因了丝丝缕缕蛋花的悬浮,恍如袖珍荷叶的咸菜的铺绣,如纤柔银鱼般的鱼丝栩栩如生地穿梭,这羹味道当是好极了。只有等到菜上齐了,祖母才肯落座,只可惜,菜冷了,给她留着的菜其色香味多少也走了样。然而,祖母依然乐呵呵的。经了祖父的提议,我们集体向祖母敬酒。于是,碰杯声、欢笑声飘出窗外,与其他家庭的欢声笑语相接,构成了小山村一年最后时光的幸福图景。
过年看戏,当是小山村最为隆重的年事。开演当晚,挂着汽油灯的戏台前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一阵紧锣密鼓之后,胡琴一拉,帮腔完毕,女旦便碎步而出,腰随脚扭,手随头舞,未等开口行腔,这袅袅娜娜、款款有韵的亮相,早已赢得满堂喝彩。行腔连故事、故事连行腔,随着故事情节的陆续展开,各路人马始一一登场。于是乎,“一腔一调,韵里藏情;一举一动,巧中孕美”,“吟到悲处,观者便回肠九转,泪流涔涔;念到喜处,看客则前俯后仰,乐不自禁”。戏曲终了,散场后,总有人捏腔拿调地学着哼唱起来,有的竟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苦苦记着戏中人物,真可谓“听唱入唱,看戏识戏”。
在小山村,过年吃请之于我,则又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风景。因为我还是孩子,所以通常总是被请去吃早饭。早上是我赖床之时,但只要听闻楼下或隔壁大伯大妈大嗓门的叫声,我总会在第一时间起床,我知道这是乡里乡亲的好客之情,我不可推却更不能迟到。在常人眼里,吃早饭定然简单或只是为了应付,可不管进哪家门,我发现桌上摆放着的显然是他们全家过年最为丰盛的小菜,从中可见他们的真诚好客。
每次过完年,就要回城里去了。临别前,亲朋好友们总会拎着粽子、年糕、鸡蛋、糯米之类的东西送我,弄得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好。我知道,那些年里,他们自己也并不富余,可他们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送我。进退维谷里,每每又总是祖母出来打圆场:“我看,拿是要拿的,这是大家的一份心意,但只拿一部分,太多了恐怕也吃不完。”可莫要小看了这些小年礼,在我心里其价值远比今天的燕窝、人参、虫草要贵重许多,因为乡亲乡情无可替代、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