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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8版:人文世界·江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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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2013年考古田野报告”的最后传奇——

听石记

  本报记者 吴孟婕

  【引子】

  没有华丽的器物和传奇的故事,旧石器时代考古是一个艰涩的研究领域。也因其“遥远”,而令人倍感好奇。在以万年、十万年、百万年计数的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是什么样的,又是怎样在茫茫自然界生存繁衍?为此,几代考古人进行着“很长很长很长时间”的接力探访,试图揭开人类文明谱系中“原始”而“荒蛮”时代的神秘面纱。

  浙江曾被认为是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的“空白省”,找到远古浙江人,应当感谢一位把生命的最后岁月奉献于此、执拗而专注的老先生——1974年,祖籍仙居的国家文物局考古专家组成员、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张森水,在建德乌龟洞找到了一颗牙齿——准确地说,这是一颗人类的右上犬齿,更准确地说,它长在一个生活在5万年前的浙江人的门牙边。此后20多年,在10万多平方公里的浙江陆地全境,有关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全部记忆,有且只有这颗犬齿。

  难道更早的浙江是荒无人烟之地?张先生不相信:在邻省安徽就出土了240万年前的人类遗迹,那是在中国迄今发现的最早的原始人。2002年,他把目光瞄准了浙北苕溪流域——那里,有着与古安徽人生活的水阳江流域相似的地理环境。

  此后,是11年的锲而不舍,风雨兼程。至今,浙江已有100多处旧石器时代地点被发现,遍及吴兴、长兴、安吉、德清、临安、浦江、桐庐、建德、龙游、柯城等县市区。“浙江人”的活动历史,从距今5万年上推至100万年。

  而当年那位跟随张先生用脚步丈量土地、手拿地质锤、背着一大包石头翻山越岭、在日记里认认真真记下测量准确率的每一次提升的年轻考古人徐新民,如今早已是独当一面的旧石器考古领队,浙江省考古所研究员。

  独当一面,也是因为少人问津。有时候,一两个人就是一支队伍,更多时候,只能与石头寂寞对话。“涉及旧石器时期考古资料少,对专业综合素质要求高,确实挺挑人的”——这是整个采访过程中,徐新民说过的唯一一句不那么“谦虚”的话,因此令人印象深刻。

  【觅踪】

  我是浙江人,想为家乡做一点工作。2002年10月,我们选择了西苕溪流域的安吉、长兴作为浙江旧石器时代考古调查的突破口。刚到的时候,省文物局的人跟我开玩笑说,这里什么也没有,你能找到吗?我说,根据安徽的经验,我可以打60%的包票。因为这两个地方连在一块儿,地貌、地层都差不多。

  ——摘自《张森水:旧石器文化不只周口店》

  这一次,考古人的运气很好,到安吉的第一天就把“60%”变成了“100%”:在溪龙乡上马坎的一处开发区工地,张森水“捡”到一块貌不惊人的石头。上马坎也就成为浙江境内发现的第一个有确切地层的旧石器遗存点,是非常有价值的旧石器时代遗址,被誉为“浙江旧石器考古第一点”。此后,搜索范围不断扩大,通过为期一个月的专题调查,在安吉、长兴两县共发现31处旧石器遗存点。

  2004年10月至2005年9月,以徐新民为领队的考古队对上马坎旧石器时代遗址进行了科学发掘,这是我省第一次正式的旧石器考古发掘,共发现石制品400余件,包括石核、石片、刮削器、砍砸器、石球、尖状器等,还发现了固定的旧石器制作场所。根据与周边旧石器遗址的对比,上马坎遗址的年代可能处在距今12.6万至80万年之间。张森水先生评价说,通过进一步多学科综合研究,它将对古人类行为及其对环境的适应,以及对现代人起源和文化关系研究产生良好的作用,很可能成为中国南方最重要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之一。

  一晃近十年。今天的上马坎遗址旁,张森水先生纪念园在松柏掩映下静静守护着他魂牵梦萦的考古事业。2007年11月张先生去世后,家人遵遗嘱将他的骨灰安放于此,而浙江旧石器研究的接力棒,就完全交到了徐新民手里。每年的几个特殊日子,徐新民总会出现在这里,修剪墓碑周围的树枝,跟老师说说话。“先生‘忙忙碌碌做事情’的宗旨,永远是我的榜样。”

  “早晨5时半起床,准备撤点各事项。8时20分租了辆1吨半的货车前往长兴县泗安镇,那里将要修一条高速公路,必须马上开始发掘。上马坎以后再做工作了。”

  ——摘自徐新民2005年9月发掘日记

  城市,向未来奔跑,考古人,向历史探索。手握手铲和地质锤,徐新民和同事们总是马不停蹄:“哪里有大型工程项目动建,哪里就一定会有考古人员站在挖掘机的前头。”

  2005年9月至2006年5月,徐新民带领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长兴博物馆联合组成的考古队发掘了七里亭遗址,考古资料证实,七里亭遗址属我国南方地区典型的旧石器时代早期遗址。遗址剖面可分成上、中、下三个大文化层,共发现700多件刮削器、砍砸器、手镐等打制石器。其中有十余件可拼合的旧石器标本,可直观地复原古人类制作石器的过程。

  更令人欣喜的是,经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对七里亭红土剖面进行古地磁年代测定,数据显示七里亭遗址下文化层年代为早更新世的晚期阶段,距今达100万年。该研究成果于2008年在重要国际学术期刊《国际地球物理杂志》公开发表。

  七里亭遗址是东南沿海地区最早的古人类文化遗存,也是全国旧石器时代早期遗址中为数不多的超过百万年的遗址之一。徐新民告诉我们,当时的“直立人”找到七里亭这块风水宝地,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里山矮,上山采野菜、野果方便;附近有河,喝水抓鱼也方便;最妙之处在于有一片开阔地,可以用来分食物、制造石器。当然,附近还得有石头,那可是制造工具的主要原材料。

  “我负责给考古队做饭,我父亲每天夜里在工地值夜班,能和这么有文化的事情联系起来,感觉真好。队员们每天早上7点半出门,晚上天黑才收工,有时我们倒盼着下雨,可以让他们休息休息。但徐老师说,和泥土打交道的考古人,只有在井然有序的考古发掘现场,才感到踏实。”

  ——光耀村村民庄红

  2007年5月至8月,为配合长兴县合溪水库的移民新村建设,考古专家对长兴银锭岗遗址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出土了石核、石片、刮削器、砍砸器、尖状器等280余件石制品,发现了制作加工石器的场所和数量较多的可拼合的石器标本。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银锭岗遗址出土了用砸击法生产的石片。使用砸击法制作石器,在北方比较常见,在我省尚属首次发现。”徐新民说,这类石器呈现了旧石器晚期南北方文化交流的迹象,为研究远古人群迁徙、技术发展、生存行为和与环境的关系提供了重要的考古学资料。

  同年10月开始至2010年1月,专家又对合溪洞遗址进行了系统发掘,共在5个地点发现远古遗物。其中1号地点面积100多平方米,文化层堆积厚度达8米多。洞内大量的动物碎骨、烧骨、遗留敲砸和切割痕迹的碎骨、石器和一些骨器的出土,可以证明该洞穴是古人类生活活动场所。动物化石中的马是首次在浙江地区发现,据此推算,合溪洞遗址的最晚年代大约在距今2.8万年左右,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

  “发现合溪洞遗址后,我在第一时间报告了张先生,他通过书信和网络给予我们很多具体的帮助和指导。作为从浙江走出去的旧石器研究者,他一直希望能在家乡发现旧石器时代人类活动的文化遗址。尽管身体状况不佳,2007年9月,他还是亲自来了,临走时还跟我相约,等身体好些一定再来看看。没想到,仅两个月后,就接到了他去世的消息。”徐新民言语中充满了遗憾。

  2009年,合溪洞遗址的发掘项目入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评选。

  【解密】

  Ⅰ有关浙江旧石器的考古大发现,为什么主要集中在浙北区域?

  徐新民说,这个问题要从以下几方面来理解。一是2002年紧邻浙江省的安徽水阳江流域已发现旧石器时代的陈山遗址,张森水先生认为与水阳江流域相邻的西苕溪流域存在旧石器的可能性非常大,就先选择该流域进行调查,果然发现了上马坎遗址。第二个原因是西苕溪流域属于丘陵地带,河流阶地发育,从地质条件上来讲,这个区域比较容易找到旧石器时代遗址的线索。后来2004年在山地较多的临安地区进行过调查,但效果不甚理想。

  “目前已发现的遗址主要集中在浙北,其实并不说明浙江的旧石器时代的远古人类就集中于此,只是这一带调查得比较充分,出了些成果。其他地区则因为地理环境的原因,如沿海地带的旧石器地点可能都埋藏在浅海的大陆架上,难以发掘,而山地较多地区由于水土流失原因,很难保留在原地。”徐新民进一步解释,从对长兴合溪洞遗址的研究看,在距今2万年至7万年的这一段时间里,浙江气候温和,有良好的自然环境,是古人类适宜的生存场所,据此推断,浙江的每个县市可能都有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活动遗迹。因此,从2010年开始,徐新民已将调查研究范围南移,开始在桐庐、建德和衢州地区开展调查工作。

  Ⅱ为什么长兴合溪洞的主人是人类?

  “证据是大量石制工具、骨制品、烧骨等遗物,有数百件,有些是尖状的,有些是锤状的。这些工具是当时的人类用来宰杀动物和获取其他食物的,大动物用大件的石器砸,小动物用小件的石片削。而洞穴里有近10万件动物碎骨,我们推测应该是当时的人类有吸动物骨髓来增强自己营养的习惯。”徐新民说,“与同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北京山顶洞丰富的文化遗存相比,这里的生活状态似乎还停留在‘求温饱’,不过,反过来也说明合溪洞人生活的年代可能比山顶洞人还要早。”

  无论如何,“浙江大地适合远古人类生存繁衍”——这个结论,应该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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