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又一个私人博物馆元旦前开放——
记忆,因收藏而鲜活
见习记者 李鹤琳 报道组 陈耿 林苗苗
连日雾霾被风吹散。三门县大湖塘新区北侧公园内,一栋占地15亩的四层青砖仿古建筑,在冬日暖阳下被撒上淡淡金色,引得不少在附近赏枫的游客驻足。56岁的企业家周星伟眯眼细细端详着,忽然唤来一位工人,叮嘱他对一处墙角重新打磨。
这个花费3900万元精打细造的个人作品,为追求完美而有些姗姗来迟。一年设计,两年建造,中途数次因调整设计方案延后完工,浙江启明博物馆终于赶在2014年元旦前亮相。100多份飞向画家、书法家和收藏家的请柬,让即将到来的开幕式,看上去更像一个艺术收藏圈的年底私人派对:并不大张旗鼓,却自有一番姿态。
私人博物馆,一个流行于现当代西方收藏界的事物,如今在中国已不鲜见。与北京、上海等一线大城市不同的是,在文化艺术氛围尚不浓厚的浙江台州的许多角落,率先文化觉醒的一批企业家、收藏家、艺术家们,迈着兴奋又有些跌跌撞撞的脚步,通过个人化的努力,提前亮相。
这些体量参差、面孔独特的博物馆,和启明庭院里栽种的那些毛竹一样,于大石块的缝隙间悄悄生长,给原本宁静、清冷的冬天,平添了丝丝生气。
鲜活一座城
清晨,在卖蛋清羊尾的吆喝声和面点煮汤的沸腾声中,千年台州府昔日最繁华的临海紫阳古街,渐渐热闹起来。65岁的黄大树一把拉开府城民俗博物馆的大门,只待那些对老屋飞檐的岁月沧桑和小城风韵意犹未尽的过路人走进,便给他们说上一段府城里“床的故事”。
建筑面积800余平方米的朴素小楼里,220多张明清至近现代各时期的木雕花床,都是黄大树走街串巷,从临海和浙江各地村民的斧头下、火堆里抢救出来的。在繁复的木工、雕刻和彩画里,富庶江南的精细传统手工艺与丰富民间文化,仍可觅得踪影。
“好多去过故宫的人回来和我说,老黄,皇帝的龙床也比不过你这江南百姓的床啊!”这是黄大树逢人便提起的骄傲。眼前这张清代临海青年结婚时打造的“万工床”或可为证:柏木为架、樟木刻花,浮雕、镂空雕、深雕、浅雕等工艺一样不缺;60多块花板上,236个形象逼真的人物故事栩栩如生;贝壳镶嵌、漆条镶嵌,还有金漆画镶满内三面全封闭的花窗锦屏,夏可拆卸,通风凉爽。床柜、床头形成整座合院,气派不失实用。
这样工艺的床具摆在乡下的垃圾堆里,黄大树心痛。改革开放以来,作为台州首批下海的企业家,黄大树创办古建公司为他捞到了人生第一桶金。每到一地修复文物建筑,他都留心收集床具、灯具、衣帽服饰等特色古家具用具,拖回自家仓库,怎么也赏玩不够,于是萌生了办博物馆和人分享的念头。
“周围的朋友,都忙着炒股炒房,他们说,你傻呀?白扔多少钱!”只有初中学历的黄大树憨憨一笑,“我信一条:赚够自己用的,其余用来办点对社会有意义的事,这辈子就值了。”曾有安徽收藏家想出高价收购床具,被他一口回绝。“临海历史悠久,应该在这里留下点东西,给后代看看。”
说话间,一位中年妇女领着读大三的女儿进了门。“你外公家啊,过去也有这样的床。”她指给女儿看。黄大树说,自2011年开馆以来,参观人次已超百万,很多当地人看过后,又领着家人和朋友来。似乎,在老街尽头的木床榻上,那些被席梦思模糊了的旧时光记忆,也跟着慢慢清晰。
记忆,同样也是玉环龙山民俗博物馆最想留存的东西。对于今年已近90岁高龄的老馆长蔡纪明和他的13位耄耋同伴来说,在这个还没有公立博物馆的小县城里,抢救记忆,成了老一辈人沉甸甸的使命。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一个不小心,它们就会消逝在历史的尘埃里。
石臼、鼓风机、象牙小秤……海岛农、耕、渔、织生活的点点滴滴,浸润在1500多件日常生活器皿中,讲述着玉环人祖祖辈辈的生活故事。蔡纪明说:“我们这些老人不愁吃穿,也没有其他爱好,晚年把钱拿出来,为家乡办一个小小的博物馆,给孩子当当义务讲解员,还有什么比这更舒心?”
在传统文化的守护中,时尚和先锋的现当代艺术也蠢蠢欲动。创造更多普通人触手可及的文化圈,实现精品文化的传递,这在台州一批有经济实力的收藏家和艺术家间已形成共识——城市艺术氛围的提升,与艺术家的创作土壤,与每一个人的文化品味息息相关。吴子雄玻璃艺术馆、王伯敏艺术史学馆、永宁书画博物馆等相继开放,曾经飘渺的艺术空气有了落脚点,开始在城市里五彩斑斓地流动起来。
17家大大小小的私人博物馆,就这样以各自鲜明的主题,在台州的9个县(市、区)闪露着光芒。于8家公立博物馆之外,寻求着多样和个性化的表达,城市性格因此灵动而鲜活。这正是台州市博物馆馆长劳宇红所乐见的。
“与杭嘉湖地区相比,台州的历史文化厚度或许有所欠缺,但这里的私人博物馆,找到了自己的出路:贴近生活的小而精,易受百姓喜爱,也更容易存活。”劳宇红说,“这是对公立博物馆的有益补充。”城市从此,便有了更丰富的灵魂。
传承一种美
12月4日,珠算正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展览面积2000多平方米的国华珠算博物馆,人流如织,听着馆长雷国华讲述这被誉为中华第五大发明的悠悠历史。
站在那面重589公斤、7珠9档的仿明代铜柱算盘前,嗓音嘶哑的雷国华,条件反射般念着一长串介绍词。这段已能倒背如流的话,他说了近20年,一路从高亢到低沉,再到现在透着淡淡喜悦的平静,一如他办馆的心情。
作为台州市首家私人博物馆的创办者,61岁的雷国华当初并没想到,自己的算盘博物馆,有一天会和申遗扯上什么关系。他的想法朴素而简单:在计算机越来越普及的时代,把珠算这种有益心智的特色文化传承下去。
打小听着开印刷厂的爷爷算账时噼里啪啦的算盘声长大,成年后的雷国华开始了算盘收藏之路,还创办了自己的算盘制造厂。在人均月收入几十元的时候,他的厂年收益已达60万元,可以很好地支撑一个博物馆的运营。馆内不仅藏有中国古代的结草记事、西周陶丸、春秋筹算及各个年代的算具,还有埃及沙算盘、欧洲线算盘、罗马沟算盘等,共计1300多种。此外,与珠算有关的口诀资料、文献及图片资料3000余件,使珠算文化以一种活的姿态被完整保存。
雷国华一度有那么点形单影只。用算盘的人越来越少,连学校教育也在2001年让珠算退了休。但他始终认为,珠算的启智功能具有现实意义。“打算盘需要脑、眼、手的密切配合,是锻炼大脑的一种好方法。”博物馆不是让珠算静静沉睡的地方,在算盘厂效益已大不如前的当下,雷国华还在持续充实馆藏,并为一些幼儿园、小学的培训提供帮助和支持,努力在完善和使用中,让珠算进入普通人的心里,落地生根。
一张自愿认可书,见证着雷国华与珠算5年漫漫申遗路的并行,也带来了一点温暖的复苏气息。全程参与申报文本的编著工作和宣传片制作,他很庆幸,在人们想要“追回”珠算时,自己能变戏法似地拿出多年积累的宝贝,说一句:“看!我替你们都留着呢!”而申遗成功,也让略显艰难的坚守,有了峰回路转的希望。
这种希望,47岁的廖春妹也在寻找。与雷国华的路径不同,她醉心钻研的台州刺绣,已经入选浙江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博物馆的愿景在于,使其完成从工艺品到艺术品的提升,更具审美和收藏价值。倘或因此吸引到一些新“徒弟”,廖春妹会更高兴。
和中国四大名绣相比,台州刺绣以独有的“雕平绣”享誉海外。在精细的绣工和活泼的针法里,这个起源于清光绪年间,又多方吸收外来文化的手工艺,“混血味道”依稀可辨。
过去,台州农村家家户户的妇女都会刺绣。七八岁就开始学习,能描善绣的年轻姑娘,最受青年男子的爱慕。“你无法想象,从前的妇女是怎么在毫无专业知识的情况下,把一些看似俗气的色块和图案组合到一起,最后成为精品。”廖春妹说,这是因为旧时的女子,拥有“骨子里代代相传的对美的直觉”。
和珠算一样,这种蕴含丰厚智慧的美,淹没在了现代化的电脑操作里,让16岁就从事绣工,之后又创办刺绣服饰公司的廖春妹忧心忡忡:“一味使用机器替代手工,台绣的艺术性会大打折扣,失去韵味。现在,坚持用手工做的绣花企业已经很少,绣花工也青黄不接。所以,培养大批手工艺人迫在眉睫。”
今年7月,廖春妹离梦想更近了一步。她的公司竞得位于椒江开发区大道北侧的台州刺绣博物馆项目用地,总面积5.25亩。“我要将老一辈艺术家请来,培养新一代的人才,让这里成为传播台绣文化的大本营。”廖春妹说。
建立一座私人博物馆,对廖春妹和雷国华们而言,远不只是保存、记录和分享美那么简单。让非物质文化遗产通过博物馆真正地活起来,继而活下去,才能于细水长流中,实现薪火相传。
带动一批人
“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情,不要去麻烦别人。”时至今日,每当忆起父亲临终前的这句嘱托,雷国华还是禁不住眼眶泛泪。办馆之路,个中甘苦,冷暖自知。
有些破旧的展厅角落,安装着崭新的监控器、变压器和空调,这是2011年中央出台推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决定后,省政府分3年给珠算博物馆拨款30万元的产物。此前,这里数次被梁上君子光顾,但人力物力仅够维系博物馆基本运转的雷国华,对配套设施根本无暇顾及。
府城民俗博物馆、启明博物馆等,也都在当地政府诸如划拨土地、视同居民用地、资助首次布展费等的优惠中,感受到了个人力量外的一丝暖流。
截至目前,台州在全市层面尚未出台针对私人博物馆的扶持政策。据台州市文广新局文物处介绍,去年已有一份相关申请,但因“各方面条件尚不成熟”,还没有获批。这使给雷国华们的资助,有了点可遇不可求的意味。而来自其他途径的输血几乎为零,大部分馆长仍在自己企业提供的氧气里,延续着微微沉重的呼吸。
台州发达的民营经济,被普遍认为,给民办博物馆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物质支撑。一批有眼光、有实力的企业家、收藏家,在多年积累后,自觉参与到了文化建设的事业中来。正是他们的拾遗和坚守,使这座城市在向前飞奔时的偶尔精神回望,目之所及,不致无所依靠。
但这并不代表私人博物馆可以独善其身。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2008年以来,在英美等西方国家,当公共财政困难使艺术开支被不断削减时,私人博物馆因为广泛的社会捐助来源,比公立博物馆更能扛过经济危机的考验,从而避免了公众生活陷入文化严冬。
扩大公众参与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尽管这有赖于一系列协调各部门、各阶层的政策的制定,但首先改变观念,或许才是题中之义。
雷国华至今仍有点羞于谈钱。展馆门口的捐助箱上,贴着一个个名字和金额,他更愿意把这些看作对自己的“精神鼓励”。“毕竟是私人的,还是有人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找社会要钱。我现在年纪大了,脸皮也薄了。”
黄大树有很多想法。筹办中的婚庆节,是希望织起一张更大的网,为他未来规划的灯具博物馆、服饰博物馆打下基础。创设一个协会的邀请,还没得到其他馆长的积极响应,但至少,这是改变私人博物馆单打独斗局面,形成合力从而避免昙花一现的一次尝试。
周星伟也计划在开馆后,在建筑的底层吸引一部分茶座等文化娱乐项目。每年300万元的运营费仅靠企业有些单薄,而这能帮助他实现“以馆养馆”的目的。通过营利手段达到非营利目标,这原本就是当下博物馆的生存之道。
谁来为这个共同的梦想买单?那些走进博物馆的观众,那些因艺术品吸取文化养分的人,都是他们的潜在希望。毕竟,私人博物馆的公益性,不仅仅体现在藏品的分享上。更重要的是,社会每个因此受益的个体,都能伸出手来,把这份看在眼里、融在心里的美,传递出去。整个城市,也因此而更灵动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