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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黑土地上的一次进山打柴

  曾东元

  1969年的深秋,在北大荒插队落户大半年的我们搬进了新居——红光大队知青点集体宿舍。冬至一过,接踵而来的冬天,让知青们经受了严寒的考验:由于新房仓促建成,泥墙干燥后容易漏风,加上知青进出“长尾巴”,不注意及时关门,冷空气有机可乘,宿舍内外温度相差无几。尤其到晚上,气温降到摄氏零下三四十度,虽然每间宿舍都安装了取暖的铁炉,火炕也烧得烫手,但一旦停止向大炉里填木柈,烧红的炉筒会马上暗下来,随着知青们进入梦乡,室温骤降到摄氏零度以下。生产队了解情况后,赶紧派有经验的老农帮助知青抹了外墙,安装了双层玻璃窗,并且里里外外都用窗缝纸溜了缝隙。这以后的几个星期,知青们感到宿舍里暖和多了。但与此同时,原来准备的两车木柴已近告罄。生产队决定派车安排知青进山打柴。

  12月上旬的一天,我刚收工回到知青点,队长派社员来找知青,说是队里派李忠山赶马车,带领张有理、王海新和我三个知青进山打柴,要我们准备好工具和干粮,穿暖一点。李忠山与我们年龄相仿,又是民兵班长,常上知青点串门,与我们混得很熟,甚至学会了说几句杭州话。我们三人中,王海新年龄最小,当时也只有16岁,他怕冻脚,特地拿出一双家里捎来的崭新棉大头鞋。第二天,我们戴着狗皮帽,穿着棉大衣,扛着大斧、长锯,早早来到位于屯子东头的马厩。李忠山比我们到得更早,他说,今天走远路,牲口要喂饱。他一眼看见王海新穿着一双崭新的棉大头鞋走进来,就调侃起来:“来勒个小鬼头,小鬼头该不是坐我们的车去相亲吧?”把王海新闹了个大红脸。我们凑上前,帮着给马喂料、喝水,随后又牵马、套车,一切准备就绪,李忠山鞭子一挥,喊一声“驾”!马车就载着我们奔向离村子二十多里外的东山里林区。

  入冬后的几场雪下来,房屋、田野和草甸子都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道路上也铺满了雪。由于经常有车辆来往,车轱辘把雪压成了深浅不一的冰雪车辙,马车如同走在冰道上,不时发出 “嘎吱”、“嘎吱”的响声。渐渐地,成片的树林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有柞树、杨树和白桦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东北落叶乔木。它们撑持着光秃秃的枝杈挺立在雪地,似乎有一种对寒冷无所畏惧的精神。车行过程中,不时惊动隐藏在灌木丛中的山鸡和野兔,偶尔,远处的树林中也会窜出三五只狍子,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忠山一边赶车一边告诉我们,“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在山里是真事,不信,你们在山里待几天试试,至少也会拣到几只野鸡。”

  马车载着我们沿林中小道转悠,时间已到中午十一时,树木越来越稠密,李忠山始终不吭一声,这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家要求停下车砍柴,他却慢悠悠地说:“不急!还没到晌午呢,上山打柴,主要是拣干柴枯枝,不能随便砍树图痛快,否则到林检站就过不了关,要找个干柴多的地方。”终于,李忠山长长地一声“吁”,马车在一片被荒火烧过的树林前停下来。这是一大片长在岗坡上的树林,望过去,却是一派荒凉、残败的模样:雪地上直立着许多被大火烧得焦头烂额的树木。李忠山用脚踢着倒地的焦木说:“这片林子去年跑过荒火,干枯木头多,整一车柴不会太费劲”。

  我们扛着斧子和大锯,走进树林。突然,走在前面的王海新和我,几乎同时被绊倒在雪地里,摔了个大跟斗,成了“雪人”。原来,一段碗口粗的树干成了我们的绊脚石,我俩忙清除掉这段树干表面的积雪,试图抬起这个“战利品”,但怎么也抬不动。原来这段树干底部已和地面冻结黏连,而且树杈也较多,有的还插入了地里。李忠山见我俩一筹莫展的样子,过来看了一下,就用斧头把树杈砍掉,再拿一根木棒垫在树干下一撬,树干就被撬动了。王海新笑话我:“高中生不如一个小学生。”李忠山说多干几回就知道了。树林里也有不少未倒下的过火枯木,我们就用斧头砍,或两人一组拉大锯伐木,近一个半小时的奋战,我们不仅采伐到许多焦树干,也收集到大量枯树残枝,估计差不多够装满一马车了。我们就从四面八方踩着积雪,扛的扛,拖的拖,把干柴向马车旁归拢。几个来回后,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狗皮帽、黄棉大衣、手闷子(棉手套)统统被甩在了地上。到装车的时候了,我们把干柴、枝杈递给站在马车上的李忠山,他用干柴打底,又把枝杈交错叠压,在马车上堆成垛,最后用粗麻绳前后拦上,用绞锥插入柴垛的中间,再用绞棒绞紧,不一会儿,一座小山似的干柴被紧紧“捆绑”在马车上。到这时,大家才发现,每个人的面孔,炭灰夹杂汗水,成了大花脸。当大家围坐一起吃干粮时,有人发现王海新一只脚仅穿着毡袜,不知什么时候把鞋弄丢了。大家忙帮着寻找,终于在一个雪坑里发现了丢失的鞋。王海新抓起鞋就往脚上套,却怎么也套不上。原来毡袜也已被雪水浸胀,李忠山说:“这么冷的天气,不小心就会把脚冻坏的。“他找来一把乌拉草,使劲揉了后,垫入刚找回的鞋里。又拉过王海新坐在他身边,脱下湿毡袜,把王海新的一只赤脚放在他的怀里,用雪搓揉,直到小王麻木的脚被搓得发红发热,他才让王海新把鞋穿好。

  时间已到下午三时。正当我们返回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雪,北风也一阵一阵越刮越大,发出令人恐怖的呼啸声。风卷雪扬,我们三个知青紧裹着棉大衣,背风坐在车顶的干柴垛上,身上感到疲乏和寒冷,思绪已是归心似箭了。东山里的道路崎岖不平,还不时有上、下坡,李忠山索性走在地上赶马车。突然,马车猛地一个趔趄,坐在车顶上的三个知青都被震到了车下,幸好没人受伤。李忠山挥舞马鞭,“驾”!“驾”!大声吆喝,三匹马也使足了劲拉车,车却纹丝不动。原来车轮陷入一个大雪坑里。李忠山拿铁锹铲去坑里的雪,又把自己的大衣垫到坑里,我们也要脱下大衣垫坑里,他不让,只是要我们从后面推车,他在前面赶,结果车只动了一下,仍陷在雪坑里。“卸车吧”!李忠山指挥我们把车上的干柴卸下了一半,马车的载重量大大减轻。不料,当李忠山把马鞭一挥,三匹马不仅把车拉出了坑,而且一路小跑,竟然离开已卸下的干柴堆有七八米之远。我们不得不把马车倒回来,再将卸下的干柴装上车。这么一折腾,时间耗费了近一小时。北大荒的冬天,白昼短,下午四时左右,天就暗下来了,风雪也小了不少。马车行进到一个名叫柞树岗的地方时,天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的树林黑森森的,前面只有一条朦胧发白的道路。车走在路上,只听见咔嚓、咔嚓的马蹄踩踏冰雪道路的声音,驾车的三套马似乎也有些困顿和饥饿,尤其是驾辕的枣红马不时打着响鼻,背上的汗气遇冷变成了白霜。经过林检站,李忠山停下车,让我们进站暖暖身子,拿出他仅有的一块酥油饼让我们分着充饥,他自己却忙着在外用“喂的罗”(一种橡皮水桶)给马喝水和喂豆饼。当再次启程时,马加快了步伐,好像也有一种紧迫感和危机感。

  忽然,背风坐着的我们都隐约看到车后的林子里有几点绿莹莹的光点,张有理喊了一声“狼的眼睛”!大家都没见过狼,感到毛骨悚然、心跳加快。李忠山说:“瞎摆乎啥”!随后他也回头看了一眼。“真的有狼,不用怕,我吓唬它们一下!”只见他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拉开枪栓,对着亮点,扣动扳机,“啪”的一声响,绿色的亮点瞬时都消失了。枪声,也引来了前面村子里的一片狗吠声,马车又行进了约二十分钟,来到了一个名叫月牙泡的地方,远远地可以见到村里的灯光了,大家的心这才放下来,可身上也多了一层冷汗。

  回到知青点,已是将近晚上七时了。知青们见马车到了,都从宿舍里跑出来,七手八脚地卸下了这车干柴。这时,我们几个人才感到又累又饿,但心情的兴奋却溢于言表。这以后,我们又多次进山打柴,但唯有这一次,说不上惊险的经历,还有村民李忠山的淳厚,却时常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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