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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美丽乡村·望乡

一把油纸伞

  编者的话:

  这是我在稿库里存放了许久的一篇“乡间来信”。投稿者是浦江县文联主席何金海。

  我曾以为,把这般富有个人色彩的散文,刊登在金贵的“美丽乡村”版面上,是不妥当的。既是新闻周刊,就该有“新闻”的样子,由此犹豫了许久。

  然而,“一把油纸伞”从此撑在了心底,再也收不起来。我仿佛看见年少时羸弱的他,拿着油纸伞在山头奔跑,满心欢喜地去找母亲。雨水淋湿了少年的脸颊,他却不觉凉意。又仿佛穿越时空,来到那个纷纷扰扰的年代,遇见一对夫妻艰难共度的真诚与坚定,彼时乡土社会的纠葛和躁动。我亦相信,“一把油纸伞”给了作者直面人生和爱情的勇气,如今依然支撑着他的身心和灵魂。

  在这个不太从容、有点浮躁的年代,或许每人都需要“一把油纸伞”,撑起一切。

一把油纸伞

  浦江 何金海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几年,每逢周末,只要稍有空闲,我就会直奔乡下老家,去看望守在山头老屋的母亲。每当看见头发花白的母亲在菜园忙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把油纸伞。

  油纸伞,是当年家中唯一的一把伞。听父亲说,那是爷爷分给他和母亲的一份家产,也是爷爷给儿媳的见面礼之一。

  那把油纸伞,浅浅的粉红色,新媳妇撑着,肯定会有几分浪漫与温馨,这是可以想象的,但我没有看到母亲用它挡过雨、遮过阳。记忆中只有两件与油纸伞有关的事铭刻在心,也永远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湮灭。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父亲受命担任村支部副书记,主持所在自然村的工作。父亲到任后,就着手筹建茶叶加工厂,联系机械、供电、培训技术人员等,跑来跑去、忙里忙外。有了茶厂,村民就不用费时费力地把茶叶挑到外村去卖,质量、价格也不用受外村人掌控。为支持丈夫的事业,母亲主动承担起了家里家外的活儿。

  一日,父亲一大早就赶去城里办事,到了天黑还没有回来。偏偏又下起了雨,母亲焦急万分,门里门外不停地走动,嘴里不停念叨。放学回家的我早已饥肠辘辘,母亲规矩着:等父亲回来了才能吃。可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那时,母亲有个怪异的动作,印刻进了我的脑海:下雨后,她几次上楼,拿起那把油纸伞,想出门去接父亲,可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年幼的弟弟饿得开始哭了,哭得泪如雨下,我也趁机喊饿。母亲乱了分寸,终于放下手中的油纸伞,开锅吃饭了。

  不久,茶厂办好了,村民们欢欣鼓舞,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家门口出售茶叶了,采茶的时间可大大延长,而且茶叶采多了,收入就高了;价格上、质量上都有了优势。一时间,整个村子充满了欢笑,我对父亲的敬佩之情也愈来愈浓。

  【二】

  还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眼看天要下雨,想到父母还在山上采茶,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把油纸伞。何不趁机用用它,既可为父母遮风挡雨,做一回乖儿子,又可体验一下油纸伞的用处,看它好在什么地方,让母亲像宝贝似地藏着它。

  于是,我蹦蹦跳跳地登上楼梯,兴奋地在母亲的嫁妆——衣柜里翻出油纸伞。天果然下起雨来,我迫不及待撑起油纸伞,走到门口的天井,朝上看看,左右转转。虽然感觉有点儿笨重,但那雨离我远远的,三四人躲在它下面都不会淋到,真是把好伞!可我不能高兴太多,我得赶紧拿上凉帽、塑料布,到山上去接应父母。

  我撑着油纸伞往山上赶,开始是一段平路,撑着油纸伞尚能畅通前行。上山后,油纸伞不是左边碰上树枝,就是右边触上石壁,而且随着山势的增高,山路越发陡峭狭窄,油纸伞的边缘开始被树枝划破。我赶紧收起油纸伞,戴上凉帽继续往山上赶。

  父母和村人还在冒雨采茶,因为季节不等人,早采茶、茶叶嫩,质量好、价格高,村民们的收入就多。

  我先将雨具递给父亲,再赶紧撑开油纸伞,把母亲呵护在漂亮的伞下。没想到,周边村人一阵哄笑。母亲轻声严肃地训斥我:哪来的这把伞?马上拿回去!不待我分说,一旁的父亲也低声要求我:赶快将伞收起来,天快黑了,先回家去,还说:你看看,山上有谁撑伞的?

  我看看周边,有的村民不戴任何雨具在冒雨采茶,有的戴了凉帽,有的裹着塑料布,也有的穿着蓑衣在采茶,真的没有一个撑伞的。

  尽管父亲说得没错,但我顿觉委屈万分。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放学回家带伞上山接应父母,是一片孝心。不表扬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特别是母亲,竟还斥问这伞是哪来的?这伞不是您也想用的吗?难道我就不好用吗?

  这般拿着油纸伞,确实让我尴尬、难堪。虽然村人的注意力早已转移,都在忙碌采茶了,但我分明觉得自己的“不合时宜”。于是,我顿了一会儿后,红着脸,转头默默下山了。下山时,我始终收着油纸伞,生怕再弄破了被母亲骂,就算雨水淋湿了全身。

  【三】

  后来,油纸伞不再是唯一。

  家里先是有了木柄的雨伞、铁柄的雨伞,再后来就有了自动伞,只要用手指轻轻一按,伞就自动撑开了。轻轻的,拿在手上很方便。又有了折伞,一把长长的伞竟可以折几折,折放进书包里。此后,那把笨重的令我伤心的油纸伞,也就渐渐地淡忘了。

  若干年后的一个暑假,我随父亲一起上山劳作。树荫下休息的间隙,我想起了那把油纸伞,想起了心中的疑问。回想当年,父亲遥望远方,一脸灿笑地说起他的往事。

  18岁那年,父亲被招工到金华建筑公司工作,白天上班,晚上进公司组织的文化补习班学习。才读了小学两年的父亲如饥似渴,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和学习,多次受到公司领导的表扬,这让父亲看到了自己美好的前景。

  第二年回家过年时,爷爷托人给父亲说了门亲,年轻的父亲顿时觉得人生更有奔头。不幸的是,一年后爷爷得了癌症,几次写信要父亲回家操持家务农活,照顾六个年幼的弟妹。

  长者如父,重任在身。在爷爷的再三催促下,父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金华、离别了建筑公司。回家前,他花钱买了把油纸伞,春心涌动的他,想把它送给没有过门的未婚妻。可走进家门,这把油纸伞就被爷爷没收了。

  爷爷说:这伞只有地主富农家才配有,我们是贫农享用不起的;不仅如此,被人发现了,说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挨批挨斗的。父亲虽然万分不愿意,但面对生病的爷爷,只好顿首答应。

  不久后,病重的爷爷为父亲办了简单的婚礼。是夜,爷爷将这把油纸伞悄悄地交给了刚成新家的小两口,算是一份特殊的家产,也算是给新媳妇的一份见面礼。

  爷爷走后,父亲将这把油纸伞的来历悄悄告诉了母亲,母亲知道缘由后,就视油纸伞为父亲送她的定情之物,像宝贝般珍藏着,舍不得用它。

  【四】

  坐在树荫下,听完父亲的回忆,我的心里突然涌过一阵暖流。当年的许多记忆碎片,不自觉地在脑海中自动拼接起来。

  原来,母亲一直舍不得用它,训斥“哪来的这把伞?马上拿回去!”是因为这把油纸伞是当年父亲给她的定情信物,我公然在茶山上撑起它,让她害羞而恼怒,又担心被扣上“资本主义”的帽子。

  那个父亲在外赶路的雨天,“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是母亲对丈夫的一种牵挂、一种担忧。甚至还担心自己去接父亲后,我们姐弟三个会趁机揭锅而起把饭给吃了;又担心父亲在哪个村里躲雨,她去路上接却又碰不到。因为从县城到公社的二十来里路有公交车坐,从公社到家的二十余里山路全靠两只脚走,沿途有八九个村子。这么大的雨,父亲在哪个村里躲着呢,她无从确认。

  而今,我再也找不到这把油纸伞,父亲也已离开多年。但每逢细雨绵绵的日子,看着白发苍苍的母亲,我就会不自觉地在心里撑起那把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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