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怀念梧桐

——文海钩沉

  从维熙

  因为要从书橱里淘汰出一批书籍,小阿姨帮我清理书橱。她从书橱里翻出几本封面已然发黄的旧书,信手将其扔在纸箱中。多亏我检查了一下即将送往废品收购站的旧书,不然的话我会遗憾终生。因为她把我三本处女作也装在纸箱里了。我立刻将其取出,擦净封面的浮土,重新放回书橱里。她颇为不解地问我:“书页上都有虫子屎了,留它还有用吗?”我没有回答她的质询,因为其中有她无法听懂的历史——它们是我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短篇小说和散文集——其中的散文集,是我的处女作《七月雨》。也许是这几本书差一点就变成废纸之故吧,萌发了我对上海悠长的思念。

  我生在北国,与上海相距千里之遥。从地域文化上寻根,找不到什么类同之处;可是从我的生命依存以及文学履痕去回眸,却梳理出与上海有着“剪不断”的文化渊源。记得那是1954年秋天的一个上午,刘金先生与另外两个编辑(其中有一位姓翟),走进我北京的住舍,与我签订了处女作《七月雨》的出版合同。之后,我的长篇和短篇集,也是经刘金先生的手,分别在1956和1957年之前出现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之后,由于1957年的反右,我生命中留下了20多年的文学空白,因而那三本上个世纪印刷于上海的书籍,是我青年时的文学履痕,因而格外珍惜。这里,除去文学的情缘之外,还有着更深层次的生命意义:这三本书我总共获得7800元的稿酬,在当时这是个天文数字(刘绍棠当时用2400元,在中南海一侧的光明胡同购置了一所独门独院的三合院,院内有三棵大枣树),我后来身陷囹圄后,家中抛下的老母和幼子,在二十年沧桑岁月中,这一老一小不能喝西北风活着,支撑他们活下来的主要是靠这笔数目可观的稿费。因而,当我复出文坛到上海时,虽然没能见到当年的刘金先生,我还是向当年新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们,表达了我的文学谢意和赖以生存的生命谢意。

  另一件事,对我来说也是刻骨铭心。上个世纪的1977年,我还没有获得解放、属于“另册”公民的时候,出于对几年在劳改矿山挖煤生活的感悟,我伏案于山西临汾一间窑洞里的小桌上,写了一篇题为《女瓦斯员》的短篇,没经任何考虑地寄往《上海文学》。我在小说的附信中,道明了我当时 “鬼非鬼人非人”的政治身份。当时我既不知刊物的主编是张三还是李四,也不知编辑部的确切地址,因而不存在发表出的奢望,只是发泄一下心中炽热的创作欲望而已。真是鬼使神差,在信皮上只写下“上海——上海文学编辑部”几个字的邮件,居然邮寄到了编辑部。不久,我接到当时上海文学赵自先生的一封复信,除了言明“小说即将发表”之外,他在信中还同时代表唐铁海对我始自1957年的驿路风尘,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接到这封复信时,我百感交集,早已枯干了的泪腺,居然有几滴泪水夺眶而出。1957—1978,二十年光阴流逝过去了,原本就十分陌生的同时代人(只是在1956年,在全国第一次青创会上见过面),居然还能记起有我这片随风而去的落叶,让人感到一阵温暖。

  这篇文章问世于上海的时候,比《收获》发表我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要早一年的光景。在以阶级区分敌我的年代,上海的人文情怀让我一直记忆至今。面对过去,我曾自问过自己:尽管那时百花凋零,北京也有那么少许几家刊物,还在苟延残喘地活着,我为什么舍故土,而把文稿投向上海呢?我梳理不出个头绪来,大概是故土留有我伤痛太多之故吧!当我由鬼还原成人后的1980年,应上影之邀去写剧本时,我特意到赵自先生家里看望,并带上了进入历史新时期之后,我出版的第一本书和一瓶茅台酒。历经苦难磨砺的人,更知人世间一个“情”字的份量。记得,那天在赵自先生家中聊天聊得忘记了时间,又因我多喝了几杯酒,因而下午赵自带我去探望长者吴强时,神态有些迷糊。吴强以为我病了,要带我去医院看看——成为我留在上海滩的一个笑柄,其实这都是人间情感使然。

  当然,《收获》编辑部在那个年代敢于发表《大墙下的红玉兰》,则更是我文学死而复生的一个标界。我曾有过如是的感悟:“如果我投胎错了,把它寄给别的刊物,很有可能延缓我文学再生的时间。一年、两年……甚至多休眠几年,都是有可能的。在那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中国的事情很难测算,常常是刊物主编的人文良心,决定着作家的命运。”这是我写于1979年的日记,事隔多年那日记的纸页虽然变黄,但我对巴老的尊敬之情,依然闪亮如初。因而,在巴老百岁华诞之际,我写了长长的祝贺文字,以示对“世纪良心”的敬意。

  终生难忘的上海情愫之中,还有我难以忘却的一页。当《大墙下的红玉兰》在《收获》问世后,在千余封读者来信中,有一封寄自上海第二军医大学的来信,写信者是该医院一名从事X光射线的军医。她在信中说,读了我的小说,像对我进行了一次心、胸透视一样,知道中国知识分子的头脑和心脏功能良好,没有被文革挤压得变成畸形。她说她读了小说,彻夜未眠之后,清晨提笔写这封长信。她在信中让我难忘的几句话,至今激励着我在文苑苦耕。她说:“但愿中国历史再没有反复,如果有的话,你再次身陷囹圄之时,就是一个军医变成民间‘郞中’之日,到时我将去监狱探视你。这是我读过小说后,一个军医的心誓……”由于这封信写得情真意切,我驻足上海的时日,特意到城郊的第二军医大学医院,回访了这位身着橄榄绿的军医,并与她一起到文艺出版社王肇岐家里,与上海文化界的朋友欢聚畅饮。记得当初出版我处女作的刘金先生没能找到,后来成为上海文艺出版社总编的江曾培先生倒是来了——那是25年前,我难以忘怀的一段尘封往事。

  整理书斋,由于几本处女作的失而复得,让我记起了上海以及上海的友人;与此同时,我还记起上海街道上成行的梧桐。在我的认知里,梧桐比性喜追风的杨柳,生命内核要显得端庄和凝重。这就是我整理书斋时,文海钩沉的人生感悟……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钱塘江 00020 怀念梧桐 2013-11-22 2340682 2 2013年11月22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