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祭奠
顾志坤
编者按:今年11月21日,是我国著名导演谢晋的90周年诞辰日。本报特发此文,以飨读者。
永恒的祭奠
又是铁将军把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从2008年10月18日谢晋去世后的那年春节到今天——农历2012年正月初一的早晨,整整四个春节了,这幢被艺术大师韩美林称作“谢晋老宅”的小楼,都是由这把长城牌铁锁守着门。
镀锌的锁把上已明显透出了锈迹,乌黑的锁身也蒙上了积尘,可见已很久没有人来开启这把门锁了。锁身沉沉地悬挂在那扇黑漆斑驳的木门上,像一个凝固而冰冷的惊叹号,阻隔着每一位想进门拜谒这位电影大师的来访者。
在“谢晋老宅”靠西一侧的墙根下,堆着谢晋生前托人从乡间寻找回来的祖父母的墓碑。因为门锁着,进不去,每次来祭拜谢晋时,我只好将一些干果糕点之类的供品从袋中拿出来,放在谢晋祖父母那块已被石匠凿成多段的断碑上。然后在这断碑之间的缝隙处,插上两根红蜡烛,点上三炷香,洒上一瓶谢晋生前喜欢喝的“女儿红”,再依乡下的礼俗朝他拜三拜。
谢晋这人爱热闹,是大家共知的。他是大导演,影迷多得不得了,走到哪儿都有人围着。于是,谢晋就适应了这热闹,也喜欢这热闹。如果没有这热闹,他可能会感到不适应。在外面热闹,是因为拍电影上的事,而回到家里再热闹,那就是谢晋热情好客的秉性使然了。谢晋有两个家,确切地说是有两个居住处,一处在上海,一处在谢塘。上海的情况我不清楚,而他每次回谢塘老家的情景我是知道的。只要他的前脚一踏进“谢晋老宅”的门,后脚就会有许多人跟进来,这些人中有各级的领导,有商界的精英,有文艺界的朋友,有他的影迷,也有当地的红脚梗农民。可以这么说,只要他一踏进“谢晋老宅”的门,这幢原本冷清的小楼便会顿时热闹起来。
当然,“谢晋老宅”最热闹的时候,要数每年的春节了。谢晋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至2008年去世,二十几年间,大部分春节都回上虞老家过。在我的印象中,谢晋只有在儿子阿三去世那年没有回家乡来过年。谢晋说,阿三刚走,怕他春节孤独,要在上海陪他。其它几乎每年都要回来。谢晋当年在镇上雇了一位陈姓老者为他看家,大家惯称他为老陈伯。这老陈伯为人厚道,又熟稔乡风民俗,每当谢晋一家回家之前,他总会提前几天按乡下的风俗把小楼打理妥帖。诸如掸尘、诸如请灶王菩萨上天,办祖宗羮饭等等,待一切安排停当,谢晋通常就会在小年夜即腊月二十八日前后率家人回来。
这时候,家里的正门早已敞开了。这是谢晋定下的规矩,不论是谁,只要到这幢小楼里来,就一定要走正门,不能从后门进来。当年谢晋在世时,有几个朋友来看他,因为不懂他定下的规矩,就从就近的后门进去,谢晋见到后,立即严肃地亮起嗓门说:“不行,不行,你们是客人,客人应该从正门进,怎么可以走后门?”边说边把几个朋友从后门推出来,朋友们无奈,只好客随主便,从后门退出,又从正门进去。
春节期间的“谢晋老宅”,可以说是门庭若市的,而正月初一这一天则是谢晋真正的休息日,因为他没法静下来工作,来看他的人太多了。于是这一整天,他都会待在客厅里,笑眯眯地与进进出出的亲朋好友磕瓜子,侃大山,喝酒,猜拳,抑或像一尊道具一样在慕名而来的影迷们的簇拥下不停地拍照。中午或者晩饭后,这些来访的客人和朋友们都会在微醉中离开谢晋的家。他们多半是被谢晋灌醉的,也有自己喝醉的。谢晋是艺界有名的大酒仙,他自称年轻时能喝八斤酒。他家楼梯下的酒窖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从价格不菲的洋酒,到乡下农人用土法自酿的老白酒。因此只要你跨进“谢晋老宅”的门,你就得要作好醉酒的准备,因为谢晋不仅自己喜欢豪饮,他更是一个劝酒的高手。谁要是被他盯上了,无论你是会喝酒的,或是滴酒不沾的,几句话下来,都会端起酒杯,将酒乖乖地喝下去,即便喝醉了,也心甘情愿。这就是他的魅力。
这一天,谢晋仿佛判若两人,尤其是那张布满着岁月沧桑的雕塑般的脸,因为荡起了笑靥,变得分外动人和迷人。这时候,阿三阿四兄弟俩就会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望着客厅里的客人们,显现出一种愉悦的表情。谢晋发现后,就会大声地把兄弟俩叫过来,与在坐的客人们见礼。阿四在智力上比阿三要强一些,这时也会按父亲的要求去招呼一些人。尽管他的声音是含糊不清的,但大致可以领会他说话的意思。阿三则完全不会称呼人,他像一个羞怯的大姑娘,总是躲在阿四的身后边,脸上流露出一种凝固的笑。每当这时候,谢晋就会笑着对客人说一些两位傻儿子在家中帮妈妈干活的趣事,令听者心酸和动容。
但是从正月初二起,如果你仍按通常的作息时间去拜访这位大导演,你可能会吃闭门羹。因为谢晋工作时喜欢开“夜车”,尤其是在修改剧本和做导演的案头工作时,他常常会通宵达旦地干。于是家人会悄悄告诉你:“谢导在睡觉。”这时候,你可能会看到在客厅的红木茶几上,零乱地堆着一大堆资料、书籍,写着他阅读和思考后感想的小纸片以及烟灰缸里满缸的烟蒂,还有就是一只女儿红酒的空酒瓶和碟子里几粒未吃完的油氽花生米,这是谢晋每晚必备的夜点心。
喜爱热闹的人,必定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尤其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他要熟悉生活,他要获取鲜活的素材,他要得到更多的信息,他要倾听观众的反应,就必定要广交朋友。谢晋朋友很多,上至高层领导,下至平头百姓,他都喜欢结交,尤其是工人农民朋友,他尤其喜欢结交。“谢晋老宅”落成那天,谢晋专程从上海赶了过来,来前他专门来电委托老家的一位文友,多请一些附近的农民乡亲来吃饭,这些乡亲有些他认得,有些却不认得。那天他在小楼里摆了好几桌酒,开席前又在庭园里和大门口放了好几封炮仗。那天谢晋很高兴,端着酒杯不停地在桌子间走动,并笑哈哈地咧着大嘴与所有的人碰杯,而每次碰杯他总是先干掉。到最后他醉了,于是便坐下来与一位农民乡亲猜起了拳,两人呼幺喝六,瞪眼咧嘴,旁观者呐喊助阵,推波助澜,直斗得喊声震天。这时候,一个享誉世界的大导演与一位身上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农民兄弟已经融合在一起。
然而,所有这一切,皆随着屋主人的离世而戛然而止了。2013年2月16日的早晨,对于我来说是心情沉重的。可能是因为下着雨雪的缘故,天空中显得有一些阴冷和灰暗。站在韩美林先生题写的“谢晋老宅”的墙门前,凝视着漆黑大门上的那把积着尘埃的长城牌门锁,我的鼻尖突然涌起了一股酸楚的感觉。不错,谢导去世已经五年了。那么,在这长长的五年间,是否有人常来开启这把锁?或者,是否有谁曾来过这地方?即便“谢晋老宅”的大门紧锁着,但这不要紧,因为你来了,你带来了朋友的真情,带来了生者对逝者的思念。而对一个喜爱热闹害怕孤寂和冷清的人来说,你的到来则给他带来了温馨和慰藉。
从我站着的门前,到“谢晋老宅”的庭园最多也就几步路。就是说,只要打开锁,我就能立马跨进“谢晋老宅”的门。然后,看到那在香樟和桂花树下的谢晋的坟。然而,我却进不去。谢晋的“坟”,确切地说,是他的衣冠冢。2009年10月27日,那只装有谢晋生前戴过的眼镜、帽子等物件的仿红木盒子就被安放在庭园中的那口新砌的砖穴内,随后便举行了简单却又十分庄重的安放仪式。那天,我与许多文化界的朋友都在场,因为心情沉重而压抑,大家几乎都不说话。在衣冠冢封土的那一刻,我想起了谢晋当年曾说过的一句话:“我是故乡人民的儿子,我生在故乡,死后也要埋在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