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静海流深
文/吴孟婕
你见过海吗?
不是那种挤满光膀子游泳圈太阳伞的灰扑扑城市海湾,也不是椰林树影水清沙白阳光和煦地洒在恋人肩上的旅游景点。这两种常见的海,前者太过促狭,后者略显单薄。我所说的,是有白云、有海鸟,有轮船前行、有鲨鱼捕食,广阔深蓝、温柔壮美,使观者顿觉自身渺小、感慨世界之大的海。
《他们在岛屿写作》的背景中,就有一片那样的海。即便你只是浮光掠影地看完这套文学大师系列纪录片,也会与许多美妙的故事不期而遇。文学散发的不朽魅力,不仅召唤着层出不穷的艺术表现形式对其进行改编和创新,其本身的丰富与博大也为各种阐释赋予了极大的空间。
他们是谁?“他们”指向的是一个漂浮游移却留下深刻印记的华语文学群像。“岛屿”,有着双重意蕴。它是海峡那一端的宝岛台湾,也是作家精神世界的隐喻。一位作家是一座岛屿,我们怀着虔诚之心涉水上岸,触摸它曲折的海岸线和波涛起伏的心跳,亲自叩门走进文字构造的海市蜃楼。
6部影片的放映序列中,《两地》排在首位。影片循着林海音轰动文坛的作品《城南旧事》的脚步,探寻“台湾文学之母”的身影。1961年,余光中开始在《联合副刊》上发表文章,他家住在台北城南,经常晚上步行十几分钟,把长篇诗文的译稿送到林海音家中。“她是一位资深美女加资深主编。”余光中回想往事,这样形容林海音。
而余光中自己,也是台湾文学群峰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面向。
你看,《逍遥游》中清矍的老者,他那像浓雾一样升腾的乡愁,筑起了一弯横跨海峡的长虹。黄昏中,在西子湾边驻足眺望,海风吹动他的白发和白眉,便能听到潮声滚动。或许就是在这里吧,他提笔写下这样的诗句:“落日去时,把海峡交给晚霞/ 晚霞去时,把海峡交给灯塔……灯塔是海上的一盏桌灯/桌灯,是桌上的一座灯塔/照著白发的心事在灯下/起伏如满满一海峡风浪。”
如果说文学家因梦想而创作,为他们立传,又何尝不是在圆一个以镜头勾勒文学历史的梦?
《他们在岛屿写作》缘起于一场大火。2008年2月,台湾云门舞集排练场遭遇火灾,历年的演出道具、服装、乐器、资料等付之一炬。这个意外,令文化界陷入对文化传承的大讨论。“我们所预期的观众,并非一小撮热爱文学的文艺青年,而是最广大的普通人,从他们的反响中,看得到文学深入人心的可能。”《他们在岛屿写作》制片人、台湾诚品书店创始人廖美立说,6部纪录片中,3部比较轻松,3部较为沉重,《寻找背海的人》无疑是重之所在。
“几十年下来,我都给自己一个很大的自由走这条路,这很大的自由并不是标新立异,而是绝地求生,是一种困兽之斗。”一段铿锵顿挫的开场陈述,让观者深入作家内心,这是作家王文兴的世界。
王文兴比余光中小11岁,都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与余光中年少成名、著作等身不同,王文兴赴台40年间,只出版了十部作品,其代表作《家变》耗时7年写就,《背海的人》上下册一共写了25年。
“江湖”传言中,王文兴的写作方式非常奇特:每天只写三十几个字,为了找到最妥帖的音韵感,不断用笔猛敲桌面,几十年下来敲坏笔无数。怀揣曾经的不解和好奇,导演林靖杰像影子一样围绕在王文兴左右,终于拍到了作家“雕刻文字”的全过程。最终,这段珍贵的画面被分成几段剪辑在电影中,并运用了黑白影像的处理方式。
炼字,沉吟,小心翼翼地书写,然后选择最合适的语言轻轻诵读——纪录片里的大师们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像生活在文学国度的匠人。在他们的悉心呵护和坚守下,手艺得以保持从前的姿态。
这样的“从前”,静静流淌在50多年前林海音写下的《城南旧事》里,不疾不徐,温厚淳和,就像岁月在说它自己。1983年第四代导演吴贻弓将其拍成同名电影,在国内外获奖无数。
彼时,台湾新电影运动刚刚兴起。在时任中影总经理的明骥的召集下,杨德昌、侯孝贤、张毅、王童、吴念真……一群很棒的年轻人,天天都在一起谈电影。在美学上,创造出以深焦摄影和长镜头运动为主的美学风格;在题材上,发现与建构本土文化和生活经验,最终形成了台湾新电影的模样。
更令人着迷的,是这些电影中的“文学范儿”。同样是1983年,侯孝贤根据黄春明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儿子的大玩偶》获得成功后,大量文学作品被搬上大银幕。这波电影文学浪潮和上世纪70年代琼瑶小说改编电影的形态相比,出现更深刻的社会思考,并吸引许多文学青年投入电影创作。
当年在《儿子的大玩偶》剧组担任场记的陈怀恩,后来成为侯孝贤的御用摄影师,掌镜过《尼罗河女儿》、《悲情城市》等。2010年,他担任了余光中传记影片《逍遥游》的导演。“余老师谈到文学的时候有一种自负和骄傲,常常会让周围的人产生一种挫败感。”在一次采访中,他这样说,“不过,我也会拿出自己对影像的专业看法与之呼应,招待好这位走进镜头的客人。”
说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哪里打动了我,或许是因为,在影片中,我确实看见了一束光追向另一束光的轨迹,就像寡言的深海遇见生命的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