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亚平

　　一

　　“叮当”一声，车钥匙丢过来，似乎翻了个筋斗，直挺挺地摔倒。

　　这是把保时捷越野车的钥匙，是黄作兴的侄儿黄鹤的。他一家人乘飞机逃到国外去了，在机场服务台丢下了这把钥匙。一位亲眷接到黄鹤告别的电话后，到温州机场开回了这辆车。

　　定了定神，黄作兴盯住了这把车钥匙，往事历历在目。

　　那一年，黄作兴的二哥弥留之际，把黄作兴叫到床头，断断续续地说：“阿弟，吾儿，黄鹤还小，交托，交托给你了……”

　　黄作兴握着二哥瘦骨嶙峋的手，含着眼泪，咬着嘴唇，使劲地点头。

　　二哥去世时才三十九岁，留下这个十四岁的儿子黄鹤泪流满面。

　　此时，他倏地冒出“托孤”两字。他抚摸着黄鹤的头说：“阿叔会对你好的！”

　　黄作兴是“阀门大王”。作为一名退伍兵，他在一九八五年创办江南阀门，此后潜心从事阀门研发、制造、销售。他先后拥有三十二项国家专利，其中八项发明专利。两次获得世界发明界最高奖“尤里卡金奖”，使得我国阀门制造技术超越了美国和日本。他个人还获得世界发明一级骑士勋章。

　　黄作兴一直坚守主业，由他创建的江南控股集团，发展成为下辖八家子公司，总资产十二亿元，年产值四十亿元以上的大型企业集团。

　　下属的江南皮革有限公司，成立于二○○二年七月。二○○八年，黄鹤以每年一千二百五十万元“承包”公司，成为公司法人。当时，这个公司年利润只有八百多万元。黄鹤承包一年后，开发了新产品，拓展了国内外市场，公司实现销售额两亿八千两百万元，公司赚了六千多万元，还了承包费，还赚五千多万元，可算是业绩惊人。

　　哪里想到，黄鹤好赌。前几年的一天，有亲眷上门来说的一件事，简直让他气炸了肺：侄子黄鹤在澳门赌博，输了一千三百万元。为躲债，逃到泰国。

　　亲眷来求情，“黄鹤还年轻，总要救救他。”黄作兴仿佛看到了二哥的眼神，那是二哥临终前的交托哪！

　　唉！黄作兴长叹一声，压下了心中的怒火，对亲眷说：“你让黄鹤回来，总要解决问题，逃有什么用？！”

　　过几天，黄鹤回来了。

　　黄鹤“扑通”一声，跪在爷爷坟头面前认罪。他又到了父亲坟头，长跪不起，痛哭流涕。他哽咽着对黄作兴说：“阿叔，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

　　看着黄鹤这样认罪了，又再三表态，黄作兴的心也软了，想想，他毕竟还年轻，跌倒总要爬起来。黄作兴给了他一千三百万元，让他还了赌债。

　　黄作兴万万想不到，黄鹤旧病复发，竟然又入赌场，输个精光。

　　此时，四月六日下午。黄作兴在中午十二时从外地一飞回温州，马上召集江南皮革公司所有的股东，在集团总部开紧急会议。

　　黄作兴主持会议，议题集中，时间紧迫：第一，如何去稳定工人，维持正常状况；第二，分析整个情况，有无挽回的可能。

　　浙江江南皮革公司主要在温州，另外在临海还有一个江南皮革有限公司。一个是二○○一年投资三千多万元的公司，习惯称老厂；一个是二○一○年投资一亿两千万元的公司，习惯称新厂。老厂和新厂，董事长都是黄鹤。

　　江南皮革公司员工四百多人，临海江南皮革公司员工五百多人，共一千多人，这么多的员工工资怎么办？还有，众多供应商的货款怎么办？

　　江南控股集团为江南皮革公司担保一亿元，加上利息，本息达一亿两千六百万元。这笔巨款，如何处置？

　　突如其来的冲击，股东们都呆住了。谁也没经历过这么巨大的压力，脊背阵阵发凉。

　　双手微微发颤，黄作兴感到内心的紧张。他沉默着，在心中对自己说：“我是当过兵的人，我是集团董事长，我绝不能惊慌！”

　　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稳定了一下情绪，黄作兴看着股东们，说：“第一，我们集团既然为子公司做了担保，就应该把担保的钱全部还掉。我们企业有了诚信才有今天，绝不能丢了诚信；第二，工人们是无辜的，公司出事了，不能影响到工人。如果处理不好，这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会给政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要给所有的员工发工资，需要分流的，按照新劳动法的规定发放失业金，一分不欠。”

　　股东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表态。

　　黄作兴心中明白，为了不引起社会问题，只能自己向别人借四百万元，先把工人的工资发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从现在开始，一要保证高层管理者的生命安全，能回避的暂时回避；二要保证高层管理者的家属安全，能撤离的尽量撤离。”

　　“所有烂摊子，我，来处理！”黄作兴一字一顿地说。明知险情万状，他临危不惧，冲锋陷阵！军人，一身铁骨！

　　二

　　灰色的烟雾，越来越浓。有人不住地挥手，似乎想驱赶烟雾。

　　六日下午五时，在温州华侨饭店对面的一家茶室里，召开紧急营救会议。

　　下午的会议对外保密。第一，通知股东来，特别是担保人来，担保人为江南皮革公司黄鹤承包经营提供担保。第二，通知黄鹤的盟兄弟来，他们号称十兄弟，说是患难与共，两肋插刀。这些盟兄弟们，都是有企业的，好几个家产都有五六亿元。

　　黄作兴的眼光一一扫过，说：“我出一亿，你这个担保人想办法筹一亿，你们几个看在黄鹤兄弟的分上，每人出一千万或两千万，总的一亿。这样，凑三亿元，大家共同努力，把债务危机度过去。另外，想办法叫黄鹤回来。”

　　那个担保人，翻了翻白眼，一声不吭。盟兄弟们有的埋下头，有的闭着眼，竟然无一人表态。

　　已是晚上十时多了。烟缸里的烟蒂，横七竖八，犹如战场上的尸体。一场惨败。

　　黄作兴强压着自己的情绪，缓缓地说：“黄鹤逃了，欠了这么多的债务，我也是受害者。我无法来左右这件事，但是，我坚守最后一个阵地！”

　　三

　　人头攒动。人潮汹涌。黑压压的一片，将机场大道的一段围得水泄不通。

　　浙江江南皮革有限公司位于温州市区机场路618号。老板逃了的消息传开后，多条先进的台湾全自动PU合成革流水线，国外先进的印刷机、磨皮机、揉纹机等，全都停止了转动。有人抢，有人砸。设在厂区一楼的公司行政办公室，凌乱不堪。

　　七日，是所有债主情绪难以控制的一天。

　　黄作兴向龙湾区政府紧急汇报。区政府当即成立工作组，由分管工业经济的副区长任组长，劳动局、管委会、公安局、法院等部门组成，进驻企业。工作组在公司设了现场办公室。

　　不能有任何对峙，只能对话，请工人们派代表来对话。

　　黄作兴的手机开着，与公安局保持热线联系，与各方保持热线联系。

　　临海传来消息，江南皮革老厂被抢了，两辆五十座的大客车都被人开走了！厂里的发电机组，也被人拆走了！

　　黄作兴对着手机，大声说：“你们所有股东，不要撤！要保护财产！抢设备和财产，是违法的！你们要顾全大局，把应急工作做好！工人的工资要发掉，债权人的债权要登记好……”

　　紧接着，黄作兴向临海市政府方面求助。临海有关三个派出所的公安干警，两辆防暴车，很快到了现场，在厂区的前门、后门封锁，维持了秩序。

　　黄作兴都不知道七日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他只觉得自己坐在小舢板上，双手紧紧抓住船舷，在狂风恶浪中，抛向浪尖，跌入浪谷，哪怕粉身碎骨，由它去了！

　　四

　　整天神经绷得紧紧的，生怕出大乱。

　　果不然，半路杀出程咬金。

　　江南阀门公司为浙江江南皮革公司、临海江南皮革有限公司担保五千万元，其中浙江江南皮革公司两千万元到期，要还的，还有三千万元是下半年到期，按说还早着呢。

　　可这家银行采取紧急措施，要求立即归还五千万元，否则，就要冻结江南集团和江南阀门公司账号，马上就有不良记录，降低信用等级。

　　江南阀门公司是黄作兴一手创办的，他至今还任董事长。作为国家高新技术企业、全国企事业知识产权试点单位、中国阀门行业重点骨干企业、全国民营五百强企业，受到中央领导和社会各界的关注。

　　江南阀门公司是江南控股集团的核心子公司，如果阀门公司的脚跟松了，必然引起连锁反应，其他子公司都将站不住，整个集团何去何从，那后果将是大动荡！

　　黄作兴已借了四百多万元，给工人们发工资了。还要马上归还银行本息一亿两千六百万元。

　　怎么办？！为了诚信，就是财产赔光，也要坚持到底！

　　黄作兴在温州一个楼盘里，有八套房子，每套两百九十八平方米，跃层的，结构好，品质佳。正常的话，一套卖九百万元，八套可卖七千两百万元。现在火烧眉毛，为了救急，便宜卖了！

　　黄作兴对妻子说：“我是社会上有诚信的人，诚信比什么都重要。财产是身外之物，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拯救企业，拯救名声！”

　　妻子通情达理，当年创业时，白手起家，一间房卖了三万元。现在卖房，大不了从头再来，重新创造财富。

　　通过朋友，找到买家。谈妥了，八套房以六千万元出售，比市场价少了一千两百万元。

　　同时免息转让房地产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拿到五千万元。

　　卖房，卖房地产股权，再借些钱，总共一亿两千六百万元，还了银行的钱。

　　江南阀门公司的3A信用企业保住了，而黄作兴在两个江南皮革公司投资的七千多万元没了。

　　黄作兴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人哪，有时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五

　　全国人大代表黄作兴与我面对面，谈他的创业历程，谈他的事件经过，谈他的社会责任，谈他的人生感悟。

　　“黄鹤的逃走，对企业的打击是致命的，造成一千多工人失业，股东损失重大，连带几十个小股东全军覆没。股东、家属、亲眷、朋友意见很大，互相埋怨。这个事件，严重影响了对人的信任，对资金的信心，对开发新产品的信心。我确实感到很痛心！

　　我自己损失惨重，几亿的钞票都打水漂了。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钞票不钞票，都不重要了。企业的生命悬于一线，自己大半生的奋斗成果可能毁于一旦，只要能够拯救，什么都值了！

　　讲诚信，讲话当算，一诺千金。待人处事真诚、老实，将心比心，就会得到朋友的信赖，路会越走越宽。

　　温州市里的领导和社会各界也给了我三句话，第一句，讲诚信；第二句，负责任；第三句，身体好。身体好是指我企业发展得很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不管你人生中碰到天塌下来的艰难挫折，你都要冷静面对。情况复杂时，不要作出错误的决断。自己想不开时，多找人商量。心要放宽，只要镇定，好多事会迎刃而解。没有过不去的坎，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如今完全平息了。

　　黄作兴借了四百多万元，给工人们发了工资。他卖了自己的八套房，卖了房地产股权，凑齐一亿两千六百万元，还了银行的钱。他个人忍受了巨大的痛苦，更承受了惨重的损失，就为了“诚信”二字，就为了做人的傲骨！

　　“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用温州话讲，真硬码！”我合上采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