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晓程

　　去印尼之前，我对它的印象的确有些分裂。在国际经济学教授口中，她是神奇的发展中国家；在国际NGO全球见证的报告里，她绝对是无视劳工权利、非法盗木的重灾区；在美国国务院的外交开放大课堂里，她既是民主体制的奇迹，也是民主的偏头痛。至于“印尼人民”，我在华盛顿读书时仅认识的几位印尼朋友都恰好带有以下特征：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英语流利，待人热情。临行前，他们纷纷善意地提醒：打出租要小心，只能叫白车，其他一律有人身财产安全隐患。总而言之，脑子里塞满了各方声音的我，就这样到达了雅加达国际机场。

　　下了飞机，过海关前，就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闷热空气击倒。这个热带海岛国家，果真名不虚传。再往前走几步，到了海关排队处，抬头一看，每个工作台顶上都刻着英文和印尼语的提示语：禁止向海关人员行贿。当然，真正令我吃惊甚至恐惧的，是出关之后。我看到，黑压压的接机人员混杂着随时准备接客的司机，一个个趴在栏杆上望着你。几乎每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黑黝黝健康发亮的肤色，加上他们或闲靠在栏杆上或相互商量什么的情形，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这个弱女孩子装上车就架走。

　　我一面压抑着内心没出息也没来由的恐惧，一面仔细地看着这些壮汉手上拿的题板上是否写有ASEAN Secretariat 的牌子。事后，单位的行政总管 Ary 女士告诉我，之所以不写上我的名字，是曾经有人因为这样而遭遇绑架。或许是我焦急的神情出卖了我，一旁几个接机的男生用英文问我在等什么人。我一面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一面打量着他们：都穿着西装，手上的牌子是五星级酒店的logo，看着也面善，应该是好人。一阵寒暄和询问之后，他们微笑着建议我哪儿都别去，就原地呆着等来接我的人。又等了片刻，终于见着了东盟的标志牌，原来航班临时改了航站楼，司机大叔等错地方了。

　　第二天上午，我坐着上司的路虎，从他的高档住宅小区出发去上班。巨型露天泳池，金光闪闪的内部装修，贴心的管家和保安，整个小区散发着奢华度假村的味道。然而，车子一开出大门之后，却是另一番天地。逼仄的街道，混乱无章的交通，四处横行的摩托车，以及随地可见的垃圾。我问自己：这真的是传说中东南亚最发达的城市么？

　　离单位五分钟步行路程的地方有一家商场，里面服饰与美食应有尽有，成了我们每日解决中餐的地方。而就在这座现代化商场的北侧，我们走回单位的路上，就有一排露天的小吃摊。横幅上画着烤鱼与鸡肉串的图案，眼见几只老鼠就在简易的彩色塑料餐桌下流窜。美国同事也好，东南亚同事也好，都一致告诫我，街边食物吃不得。上司是西雅图人，老婆是有钱的印尼富二代，他们的公寓和生活，自然不是普通印尼民众的生活。同事们呢，一半是美国雇员外派于此地，一半是本地人也大多是受过良好教育，有着这份体面的工作。他们自然不用去街边就餐，不用骑摩托上班。然而，饮食卫生与交通安全，难道不正是最该受重视的民生议题吗？

　　在上司家住了一个星期之后，我搬到了一个寄宿家庭，距离单位也就五六分钟的车程。Ary女士为我召了一辆“专车”，就是每天早晚来家里和单位接我的小蹦蹦。小蹦蹦，其实就是微型的电动三轮车，一蹦一蹦地，十分颠簸，有点坐大花轿的感觉。说起这辆“专车”，还有些趣事。师傅自然是本地人，完全不懂英文，我们俩却互留电话以便联系。于是经常有这样的好笑场面：他打给我，说着外星语一般的印尼土话。我呢，一字一句地说着英文单词，试图慢慢地让他听懂我的意思。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无法沟通。后来慢慢地，我终于悟懂了他的意思，有些长长的音表示他到了，还有些音大概表示还得等一等。

　　稍微有些条件的印尼人家里都会请一两名帮佣，也就是我们熟悉的保姆。他们住在主人家里，洗衣、煮饭、打扫卫生。上司家里的，是一个年轻可爱的女佣。她从雅加达省的边缘地区来这里工作，男朋友在工厂上班，一个月才见得一次。这个女孩子总是笑眯眯的，做的鸡肉串、米粉和炸豆腐，简直是超水准。小巧的她，笑起来比小熊维尼还甜蜜。而我却感到悲伤。她才十五岁，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使她中断教育，早早进入大城市讨生活。是家乡太偏远？家里太穷？重男轻女？我不忍心询问，只是听上司夫人说，像她这样的农村女孩，能够做家佣，已经是大福气了。许多人或是被骗，或是被贩卖到别户人家做老婆，甚至从事不良行业。

　　来印尼之前，确实不曾想过，这个被无数学者和媒体追捧的新兴国家，以及它年轻的民主，竟然是这般模样。富人们都开大排量的车，穷人则买中国产的便宜摩托。没有人愿意暴露在街头的空气之中，没有人愿意耽误时间，但所有人却都堵在了这烟雾缭绕的路上。

　　我在美国驻东盟办事处的实习任务之一，便是和同僚们一起研究探讨并设计如何提高东盟各国的政府行政能力，比如应急救灾的能力，启发社区妇女工作自立的能力，治理交通拥堵的能力……至于印尼，东盟总部的所在地，或许不是最差的例子，有菲律宾的同事说马尼拉的交通之乱堪比雅加达。假如富裕的政府无力无心去修建城市道路改善城市交通，那么选举，竞选，投票，这民主的形式带不来基本的人权保障，还有何意义？这样的民主制度若只能带来街边苍蝇乱舞的小吃，横冲直撞的摩托勇者，不守规矩乱收费的的士司机，没有空调的公共汽车，让人无法呼吸的“自由”而受污染的空气，岂不是可怜又可笑的事情。

　　国庆这几天，关于印尼的新闻铺天盖地。当读到中国和印尼都希望中方企业能够参与到更多的印尼基础建设工程时，我回忆起了自己在雅加达打“摩的”的经历。不知道一年过去，雅加达的交通，是否改善了呢？无论如何，印尼作为新兴市场的翘楚，大概也将在各类挑战中学会认清自己的位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