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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7版:人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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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童话

  9月6日的下午,宫崎骏,这位一直带给世界美好和感动的日本动画大师,在东京正式宣布退休。自7月下旬上映以来一直处于日本票房冠军位置的动画电影《起风了》,成为他最后的长片作品。

  这不是这位动画大师的第一次告别。他曾不好意思地“检讨”:“我总是出尔反尔,一边叫着要洗手不干,一边却又投入新的影片策划。”

  但这一次,却是最认真的。“我是真的要离开了,我的动画长片时代已经结束了。”记者会上,宫崎骏说:“我说不出帅气的话,我想表达的东西都在电影里。退休后,也许会以义工的名义去推广电影,也有可能继续创作短片动画。”

  发布会在日本NICONICO弹幕视频网站直播(网友在观看视频时可以实时评论,留言会以字幕的形式出现在影片上——编者注),清一色的日文评论中,突然跳出一句中文:“谢谢你,我们都是被你爱着的孩子。”

  1993年,刚上初一的刘安第一次看《天空之城》,那时还是录像带时代。回家后,他对父母说:“我想学画画,以后做宫崎骏的助手。”因为,“动画片竟然能做成这样!”

  惊奇——这也是国内不少动漫迷最初接触宫崎骏作品时的普遍感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刚刚认识了来自大洋彼岸迪士尼工厂生产的动画片。与那些夸张的人物造型、搞笑的表演以及幼稚的故事情节相比,宫崎骏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朴实、细腻、精致,故事简简单单,但展现的却是善与恶、纯真与美好、人类与环境这些深刻的主题,唤起的是人类共通的情感。

  2006年,刘安从日本留学归来,开始在一所高职教动画制作。刚入门的学生通常的想法是:怎样才能把画面做得酷一点、炫一点。刘安却告诉他们:“动画不仅是一门技术活,最生动的亮点来自内心意识的表达。”这是宫崎骏给他的启发。

  看这位动画大师的电影很奇妙,就像在森林里迷路,邂逅了一位戴草帽的白头发老爷爷,他笑着对你说:“既然有时间,就听我讲讲故事吧”——

  《千与千寻》里,千寻与无脸男一起坐电车,车上的人越来越少……是啊,不是每个人都会跟你走到终点,但他们至少陪伴过你。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

  《龙猫》里,当小梅发现了只有好孩子才能看见的多多洛,欣喜地趴在它柔软又有弹性的肚子时,屏幕这头的我们也咧着嘴笑起来。童心未泯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比起忧愁,记住那些快乐更重要。

  《悬崖上的金鱼姬》结尾,5岁的波妞终于变成一个红头发胖胖的小女孩出现在5岁小男孩宗介面前,宗介张大嘴巴久久地、惊奇地看着她……人的一生要疯狂一次,无论是为一个人,一段情,一段旅途,或一个梦想。

  ……

  你无法想象那些看似不经意发生的小故事是怎样灵光一闪出现在宫崎骏的灵感中,也很难说清楚它们到底好在哪里——但似乎也很难找出更好的。而就在听得几乎要走进梦幻的童话世界的时候,他拍拍你的肩:“好啦,记住这些故事,继续往前走吧。”

  宫崎骏的动画片像一件装置艺术,角色被放进小盒子,而我们“偷窥”到了他们的生活,聆听了岁月的童话。更可贵的是,它并不是儿童的专利,而是一种更自由的,可以循环播放、慢慢听的讲故事的方式:旧的房子、褪色的桌布、皮肤上的褶皱、被时光磨去棱角的家具,都是制造旋律的天然乐器;外婆的唠叨是嘴边的童谣,妈妈的责备是耳畔的小调,她们唱着,走远。只因简单本身就是一种触动人心的力量。

  1958年,日本第一部长篇彩色动画片《白蛇传》上映。当时还在读高三的“业余绘画爱好者”宫崎骏,一看便爱上了这份神奇而美妙的事业:“我突然意识到,应该画一些表现儿童的单纯的、大气的东西。这个出发点,至今没有改变过,这也恰恰是被很多父母忽略甚至无视的。”宫崎骏说。

  有人对宫崎骏说,因为自己的孩子很喜欢他的作品,所以就经常放给他看。“真是岂有此理。”宫崎骏说,“一年给孩子放一次《龙猫》就足够了。父母们应该多和孩子一起玩耍,多让他们体验真实的生活。”

  这样的人讲的故事、做的动画,叫人怎能不爱呢?

(二)

  讲什么故事,怎么讲故事,给谁讲故事?这些问题很难,却也很重要。

  1922年,法国影评家埃利·福尔满怀豪情地预言:“终有一天动画片会具有纵深感,造型高超,色彩有层次……会有德拉克洛瓦的心灵、鲁本斯的魅力、戈雅的激情、米开朗基罗的活力。一种视觉交响乐,较之最伟大的音乐家创作的有声交响乐更为令人激动。”

  “每年怀着动画梦进来的学生很多,但毕业后,真正拿起画笔的很少,大多数出于生存、生活的考虑,去了游戏、软件公司,甚至选择了与此完全不相关的行业。整体来看,中国动画行业还是太浮躁、太商业。”中国美术学院传媒动画学院动画系主任韩晖说。

  “如果一味把目光定位在产量和票房,其背后又有多少镜头能成为观众心里永恒的回忆呢?动画片和一般商业片不同,更需要用一颗纯净的心灵去创作。一部饱含心血、经得起推敲的上乘佳作远比产业化背景下追求市场利益最大化而量化产出的动画产品要有意义得多。”浙江传媒学院动画学院青年教师井维泉说,“在这一点上,无论是皮克斯、梦工厂、迪士尼、吉卜力,还是中国动画的创始人万籁鸣、倡导走民族化道路的特伟、率先在大专院校培养动画人才的钱家骏等上影厂老前辈,都做出了良好示范——尽管他们的创作、传播模式完全不同,但其人格魅力、人文情怀及对待动画艺术创作的敬业精神无疑是相通的。”

  作为近20年来中国最成功的动画形象《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创作者之一,黄伟明对此也是比较有发言权的一个。“其实中国的动漫并不差”,谈及这个话题,他先以肯定开头:“以今天的眼光看,《大闹天宫》、《黑猫警长》等经典国产动画形象依然唯精致、唯美,一点都不过时。”遗憾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动画制作出现了一个断层。直到2000年左右,中国原创动漫才重新起步。

  《喜羊羊与灰太狼》让人们见识了国产动漫的体量,但幼稚、粗糙、乏味等依旧是其难以摆脱的“标签”。国产动画发展至今,似乎走到了一个喜忧参半的尴尬境地,一边是高居世界首位的动画产量、各类热火朝天的动漫节展,另一边却是动画“大师”与“大作”的缺位,艺术性、故事性的缺失。

  黄伟明将此归结为 “倒金字塔”式的从业结构:中国有一大批动画片导演在金字塔最上方,但在最下方,却缺少像宫崎骏这样,能够几十年如一日趴在桌前一笔一笔认真‘做’动画,并且具有相当原创力的从业人员。“如果这个行业中那些传统的、接近手工和心灵的‘技术’,我们也在慢慢丧失掉,那就真的离失去观众的信任不远了。”

  那么,未来中国有希望出现世界级的动画大师吗?“有,而且必须有!”井维泉认为,这是行业成熟的需要:“技术层面,中国动画一直在进步;但是思想和教育层面,仍有很长的路要走。目前来看,高校未必是培养大师的唯一途径,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培养学生的综合素质和能力。在动画专业唯就业率论的社会导向下,高校教育亟待改革。”

  “动画片是影视艺术,其灵魂是创意和剧本。我们要学习国外优秀动画作品在前期调研、后期研发过程中的专业性,学习他们在其中嵌入先进科学技术和人文价值观、传统文化元素的巧妙方法。坚守是必须的,更重要的是,从创作人、投资方到决策者,是否做好了认真讲一个好故事的准备?” 井维泉说。

  好故事,不仅要安下心来创作,也要静下心来聆听。

  今年27岁的张小忺,遇到的第一部宫崎骏作品是《风之谷》。当时的她,刚刚离开校园,步入社会,搬离了生长20多年的宁波老城区。“当女主角娜乌茜卡看着受伤的蝗虫疼惜地流下泪水,那一刻,我也哭得一塌糊涂。从没有哪一部电影——更不用说动画片带给我如此深的震动。”

  此后,她热心环保、低碳,参加了很多公益活动。“我不能说宫崎骏彻底改变了我,毕竟我还是在按部就班地生活。但我比过去更关注世界,更关注弱小的生命、自然的价值,也更有责任感。”

  去年年初,张小忺跟朋友去日本旅行,专程去宫崎骏创造的“动画乌托邦”——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朝圣”。“在那幢奇妙的建筑里,有珍贵的展品、大师工作室的再现,以及独家展播的短篇动画电影,乐趣无穷。因为不能拍照,我只能瞪大眼睛仔细看,生怕错过一处美丽。在我的周围,不仅有孩子,更多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成年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我们都是被他的动画世界指明过方向的人。” 张小忺说。

(三)

  回到最初的1963年。22岁的宫崎骏刚刚进入日本东映动画公司,拿着微薄的收入,提出的策划案也常常被否决。1979年,在老导演大冢康生的推荐下,宫崎骏接下了自己的首部动画长片《鲁邦三世》,却尝到了票房失利滋味。

  如果当时他选择放弃,这个世界会不会因此而暗淡许多?

  1985年,宫崎骏联合高田勋共同创办了吉卜力工作室。宫崎骏的父辈曾经营一家飞机制造厂,受其影响,他也热爱飞行,“吉卜力”一词就来自意大利空军的侦察机,意为“撒哈拉沙漠上的热风”。宫崎骏笔下的人物,总有一种向着天空跳跃起来的姿态,从小魔女骑着的扫帚到《天空之城》里漂浮在上空的巨大城堡,以及最新作品中讲述的日本航空之父、零式战机开发者堀越二郎的故事,那些恣意飞翔的镜头都是其借以驰骋瑰丽想象力的载体。

  日本动画产业的发达有目共睹,新派动画导演新海诚等把CG技术(国际上习惯将利用计算机技术进行视觉设计和生产的领域通称为CG——编者注)运用得炉火纯青,场景几乎以假乱真。面对“后浪”的强势追赶,宫崎骏和他的吉卜力工作室依然慢悠悠地,以一种家庭作坊般的方式进行着分镜头脚本绘制。半个世纪来,他与世界的连接点就是手中的画笔,微不足道又无处不在,并以此输出他的人文情怀。换句话说,他用不断创下的票房奇迹来证明,人文动画长片,是可以好看成这样的。

  日本NHK电视台为宫崎骏拍过一部纪录片《创作的秘密》。彼时,66岁的动画大师正在创作《悬崖上的金鱼姬》,手部握力比原来下降了一半,使用的铅笔从HB降到了更为柔软的5B。“已经到极限了,每天都感觉快撑不住了。” 宫崎骏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17万幅手绘画来演绎影片中的人和物,其中80%的画面由他亲手绘制。此后,又坚持了5年,直至第11部长片《起风了》问世。

  出现在退休记者会上的宫崎骏,白西装、白头发、白胡子,架着标志性大眼镜,笑容明朗而略显腼腆。在一封名为《我有一个梦想——能在周六休息》的书面声明中,这位动画巨匠写道:“我是个怀着要做长篇动画的心愿、最后也幸运地实现了的人,但因为比较迟钝,总在作品中花费太多时间。以往一天至少可以坐在书桌前画12小时,随着年纪渐长,画7小时就觉得非常耗精神……所以,尽管不愿意,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琢磨了很久“迟钝”的涵义,或许这样可以理解:为某事执着地“浪费”时间,并在过程中达到一定的高度或深度。为了让观众感受到诚意,宫崎骏把大量精力花在细节上,从写剧本到画草图到讨论故事结构,他全程参与、细心打磨。要说累,正是在于这样慢而笨拙的“手工”。

  “现在,我自由了,终于可以实现周六周日在家休息的心愿。我对妻子说,虽然退休了,还请继续做便当给我吃哦。” 一个令无数人遗憾的决定,因为信中这些温柔可爱的表述显得没那么伤感了。

  但这位在高科技时代,坚持用“老”方法创造出不可思议作品的倔老头,有时候也会说一些很“厉害”的话:“我必须要成为一名抱有梦想的现实主义者,我们周围放弃理想而活的人难道还不够多吗? 我想让孩子们知道,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有根,不然是长不出枝叶的。”

  每个人的童年都可以与一部连载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的漫画作品,与手执画笔笔耕不辍半个世纪的宫崎骏等长,只要你想,只要你相信。宫崎骏退休了,但很多像刘安、张小忺这样的父母,会带着他们的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走进那个浪漫、单纯又美好的世界——去认识《龙猫》、《幽灵公主》、《悬崖上的金鱼姬》、《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 》;在《起风了》的时候,飞向《天空之城》,寻找《哈尔的移动城堡》;让孩子们像《千与千寻》一样,知道“生存在这个世界是值得的”。

  风再起时,岁月的童话,依然盛开。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 00017 岁月的童话 2013-09-13 浙江日报2013-09-1300012;浙江日报2013-09-1300008;浙江日报2013-09-1300013 2 2013年09月13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