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底碓的呐喊
衢州 俞云龙
核心提要:
传统的自然村落,因缺乏核心产业和特色文化支撑,在城镇化浪潮和人员外流下逐渐消亡,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但每当听见老家要被拆的消息,心里总有万般的无奈与不舍。这也迫使我去思考,为什么我的家乡会从充满生命力的小村落,演变到如今走在消逝的边缘?现在与将来,我们又该如何做出努力,去拯救和守望飘摇于时代洪流中的故乡?
浙报“美丽乡村”周刊编辑部:
又是一夜未眠。四年来,老家要被拆的消息,总会时不时传到耳边,让我心生恐慌与纠结。几十年风云变幻,故乡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故乡。但若安然看着它在眼前消失,那是何其残忍的事情。于是,我提笔写下这封长信,寄送与您,权当是最后的呐喊。
【一】
山底碓从遥远的年代走来,历经风霜雨雪,熔铸了父辈和我们的心血与记忆。那些乡土文化的印记,至今影响着我的人生观与世界观。
山底碓,衢州市衢江区莲花镇东田畈村的一个自然村落,仅有十余户人家。村庄建于何年,已无史可查。文革期间农村时兴挖祖坟砖,砌灶头、砌猪栏,见父辈们挖出的砖是宋代的。年迈的乡亲告知,这儿的水碓历史相当久远,早在宋代就已存在。
为何存在?山底碓的东面有座山,酷似一头张开虎牙的老虎。那时山底碓的人常常莫名死去,说是风水不利。后来找了风水大师,在山底碓东面建了一座水碓,让老虎对着轮盘以驱邪。传说不可考证历史,但足见水碓历史之久。
但细问历史,我也不过是山底碓的移民后代。父辈的故土,在与衢州毗邻的江西省上饶市广丰县五都镇双底峰村。咸丰八年,衢州因“反长毛”(太平天国运动),战争和瘟疫之下,出现了“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凄惨情景。于是乎父辈们扶老携幼,来到山底碓开荒种粮。我所在的这个小村子,村民清一色来自广丰,且全是同宗的兄弟姐妹。
当时来到这里,已没一点人烟。因为战争、瘟疫,这里繁华的集镇早已荡然无存,留下的残墙瓦砾,爬满了青苔。祖辈们刚到山底碓,尚留下几间破矮的茅草房。草房里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房间的床架上还挂着蚊帐,但只要手一碰,就如泥灰一般散落。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具白骨。祖辈们用石灰简单消毒后,就住进了这些低矮破漏的草房。
因为田地荒芜多年,官府规定,这田谁开归谁。于是祖辈们栉风沐雨,耐饥受寒,终于开出一片田地。经过几十年努力,才重建了山底碓这个自然村。
儿时看到的山底碓,是个很美的地方。一条宽宽的石子路通进村庄,远远就能看到一棵大樟树下,有个碓轮在有节奏地转悠。那抑扬顿挫的舂米声,悠远而深长。往前走,是一座用石块垒起的小桥,溪水一半用来冲水碓,一半流经桥下。桥边是用青石板铺就的埠头,母辈们时常在这里淘洗衣物。节奏鲜明的捶衣声,常常让我伏在母亲的背上进入梦乡。
或许因为生长在农村,我总是带着家乡的泥土味,穿行于衢江区的乡镇田野。在处理所辖乡镇的乡亲父老各种诉求时,总能耐心恭听,想方设法化解。无论在乡镇基层,还是在机关单位,我总保持着自己那股子干劲,总想把手头的每份工作做得好些再好些。
【二】
也许我是固执的,就像我所认为的,没有了那堵墙和那个“仁”字,没有了见证双方友谊的手抄书,再去问曾经,又有什么意义呢。
岁月如梭,如今我已生出华发,很快步入天命之年。回望过去,一幕幕往事,袭上心头。在我看来,山底碓的价值,又何至于自然风光。
山底碓坐落在大田畈的中间,环顾四周,皆是当年广丰人开荒孕出的良田。村子不大,只有十来户人家,四五十个人口。解放时却有一户地主、一户富农,其余皆为中下农,没有贫农。
小时候,我总喜欢到地主家的老屋玩,常常立在天井边,望着墙上高大的“仁”字发呆。父亲说,这个“仁”字相当不寻常,是祖上从江西请来的高人写的。这位先生,听说曾教出不少“六部天官”。先生见此地风景秀丽,人杰地灵,情不自禁地题了字。
相传衢州府太爷听说这位先生在此题字后,竟慕名前来观看,并留下五十两银子的润笔费,才印去这个“仁”字的字样。可惜当初没向父辈清楚询问,如今先生大名已无从考证。更为可惜的是,这墙和这字已荡然无存,再多考证都无意义了。
上世纪二十年代,我的祖父曾与李叔同这位不凡的僧人有过一段交往。当时李叔同住在莲花寺,而莲花寺的周围,就有我家的六七亩良田。莲花寺的香火相当旺盛,我家因常向寺院助缘,遂与李叔同结下交情。
那时我家已相当殷实,正准备建造徽派大院。当祖父向李叔同谈到建造大院的想法时,这位大师却动员我祖父,拿出建造大院的木头,用来修桥铺路。大师就是大师,没费多少口舌,我的祖父竟然同意了。
李叔同亲自察看选址后,不久在沿千斤堰到三板桥的河上,便建起了由我家出资的36座木板桥,这桥一直修到解放后才作罢。我家因修了这36座桥,家境渐败,到解放时,只有薄田七八十亩。但也因此逃过成分的劫难,步入了贫下中农的行列。我小时候还见过李叔同送给我爷爷的手抄书,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烧毁了。
近年来,本地的文学界人士,多次催促我写写祖父与李叔同的交往故事,都被我回绝了。也许我是固执的,就像我所认为的,没有了那堵墙和那个“仁”字,没有了见证双方友谊的手抄书,再去问曾经,又有什么意义呢。剩下的,只是不能让人全然信服的传说和回忆而已。
然而,尽管历史文脉的痕迹早已模糊,但山底碓至今还留着耕读传家的秉性。自恢复高考以来,10户人家就出了7名大学生,4名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村中有百年以上的樟树6棵。
【三】
从部队回来后,看到消失的水碓和大樟树,我站在原地,流泪不止。有时心想,这世上最无情的,算是我们人类自己了。
我的童年,是伴着水碓处舂米的声响度过的。水碓也是故乡最为鲜明的文化标志。但如今走到村里,四处寻觅,却只能找到一只碓头,落寞地斜躺在荒芜的草丛中。
水碓去了哪里?记得小时候,水碓前是很繁闹的地方。它占地两亩许,有七个碓头,三张风车,还有一进厢房,供前来舂米的乡人休息。水碓的轮轴很粗,轮盘很大,长满青苔。
上世纪七十年代,方圆十里八乡通上电,舂米有用电的轧米厂,水碓失去了价值。水碓被荒废后,我们一帮小孩子经常到碓里面去捉地鳖虫、玩游戏等,生活依然围着它转,留下了许多欢声笑语。
然而,从部队回来后,就发现水碓已彻底消失,连那棵大樟树也没能幸免于难。站在水碓的原址,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有时我想,这世上最没有情意的就是我们人类自己了,一旦对自己无用,就收拾干净,再也不留下一丁点的历史痕迹。
去年,东边环绕着小村子的小溪流也变了模样。溪边那些早已成荫的柳树被砍尽杀绝,然后挖去砌溪的石块,用水泥浆灌注两旁。原本古朴的埠头,已都用水泥浇筑,完全没有以前那般诗情画意了。或许,这是对美丽乡村建设认识的偏差,认为钢筋水泥就是现代元素。
一天,我亲眼目睹一条大狗掉进小溪,但因两边是高高的水泥壁,水流湍急,它根本无法自救,痛苦挣扎。我用了很长时间,也没法让它脱离危险,后来爱人连连呼救,在众人帮助下,才救起那条百来斤重的大狗。
回来后,我惊魂未定。心想若换作老人或小孩,后果不堪设想。其实稍有常识,就可知道,用水泥浆砌溪流不利于微生物生长,也会使水流变得湍急,对鱼虾之类是致命打击。从此小溪里看不到鱼虾的踪影。
小溪不是小溪,不过是条水渠。而原本捉鱼摸虾的大河,早已干涸裸露,变得光秃黯淡。河滩上,原有许多大树,大的几人合围才能抱住。可惜这片茂密的森林也没有逃出造田运动。写满村史的水碓,也变得无影无踪。故乡,你还剩下什么,又以何立身呢?
大约四年前,传出山底碓要整体搬迁的消息。房屋拆除后,可以腾出更多粮田,这成了山底碓的替代价值。听到传言后,我的心“咯噔”沉了下去,感到特别无助。
无眠之夜,懊悔、愤怒、沮丧之情,交织一起。我总在想,若水碓还在那,若“仁”字还在墙上,若手抄书没被烧毁,若大樟树没倒下,若年轻村民没远离,是不是山底碓就有复兴重生的可能。可是,一切都只是假设。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国务院参事冯骥才曾透露,相关部门最新的统计数字显示,我国的自然村10年前有360万个,现在则只剩270万个,一天时间消失的自然村大概有80个到100个。无疑,山底碓正在消失,循着很多自然村落的足迹。
山底碓,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山底碓,你就像我儿时的一首歌谣,时时在我的梦中回响。山底碓,永远的山底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