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 夫

　　阳光静静地照在眼前这块纪念碑上。这是块极普通的纪念碑，无论是碑的那几级基座，还是碑本身。一切都是安详的，就是那几进庙堂的红墙或赭黄的墙，也是让人感受到安然。然而，那碑文的几个字，让我久久凝视：浙东游击纵队后方医院。我的思绪凝滞了。我是从宁波西边出发，从横街直上，沿四明山山麓过来的，一路上风光旖旎，我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感受着时空的流动，在这种感觉中体味着生活的恬适与美好。

　　然而，眼前这块纪念碑，仿佛积聚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让我对时空的感觉凝固在了六十多年前。我凝思着，尽管空间更易，尽管那曾经接纳上千仁人志士的后方医院已不复存在，但这块纪念碑仿佛是那久远事件的釉轴，那硝烟弥漫的场面一个个浸洇出来。我思索着，想象着，还原着那壮怀激烈的场面，还原着那些卫护人员艰难的手术过程。

　　正当我一步一步走进历史的时光深处时，一位老人出现了。他叫褚越文，是位七十八岁的老人，他说他那时才十一二岁。他站立在纪念碑前，手指着一排房子说，原先这些房子都没有，原先这里全是后方医院，很大，很破旧，都是木板房，抬着伤病员的担架进进出出。他说他和当地许多一样大的孩子，在后方医院端盂倒脸盆。他说，抢救过来的伤病员就被转移到村民家疗养。这位老人还原了悲壮历史的真实。

　　在那个简单的后方医院影像资料陈列室里，那一幅幅浸透着历史的照片让时光永恒，让历史再一次呈现。八年抗战，是中国人民反对外敌入侵第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民族解放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浙东的党组织领导广大军民，与日寇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创建了浙东敌后抗日根据地。四明山的山山水水，到处都留下了革命先辈的光辉足迹。在余姚鹿亭这块红色的土地上，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先后建立过后方医院、织工部、修械所等组织。

　　后方医院创立于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它的驻地随着部队的转移而迁移，它的规模随着战争的升级而不断扩大。1945年初，后方医院迁转到鹿亭晓云后就一直固定在这里，直至这年11月北撤。后方医院的医护人员，在残酷的战争环境里，克服重重困难，承担了大量伤病员的治疗任务，以极简陋的医疗器械，给战士治伤换药。晚上为便于照顾，经常睡在伤病员竹榻床底下。在救死扶伤这特殊的战场上，为抗击穷凶极恶的日寇和夺取抗战的最后胜利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我久久伫立在那一幅幅历史图像面前，在那竹制的药碗、探针、镊子和手术刀前，我内心弥漫起从未有过的感动。在敌人严密封锁下，药品和医疗器械奇缺，医护人员就用竹子制作一切医疗器械，而伤员也忍受着这种简陋器械带来的巨大痛苦。这都是需要一种怎样崇高的革命意志，需要一种怎样的精神啊！

　　那些影像承载着沉重而悲壮的历史，那历史又使得时光永恒。

　　又站在了一座纪念碑前，又一截厚重的壮烈的历史呈现在我眼前。

　　中村战斗纪念碑，用纹理糙实而沉重的花岗岩凿成，仿佛那截沉甸甸的历史。

　　很多的时候，人们被眼前秀美的风光陶醉了，很难揭开历史的帷幔，很难掂量出时光的厚实，明白时光的永恒。也许被战火风卷过的鹿亭人知道这点，知道后人前行的力量支点。他们和那个当年参加过中村战斗的叫江震的将军一道，为让我们进入历史进入时光深处，建立了这个碑。伫立在碑前，凝视着那火炬造型的碑石，一双眼就不由得穿越现实的美景，烛照着那惨烈的子夜时分。

　　这是黎明前的一场惨烈的战斗，我军牺牲了六个人。

　　冷月当空，天际呜咽。

　　我站在中村纪念碑空旷的广场前，遥望着中村恬静、清秀、空灵的美景，我的眼里已多了许多东西。

　　其实，每一个物象都是一把打开历史之门的钥匙，人们之所以会在一件件物象面前久久凝视，其实是在凝视历史本身，哪怕是一个历史细节。是它们让易逝如水的时光凝固，人们就是在那儿抚摸历史，进而抚摸人类自己。

　　我在四烈士英勇就义的坟冢前，仔细端详着那三棵青柏，它们直挺挺地向上，苍翠，仿佛那四烈士的意愿与崇高理想。我虔诚地默念着他们的名字：陈辉、朱敏、萧章、徐角方。我胸中涌起一阵阵激越的情绪。他们太年轻了，朱敏才二十岁，是个大二学生，他走出书斋毅然决然投身革命。曙光已在他们头顶，咚的一锨，他们就被罪恶埋葬了，连同那缕已现的曙光。这个日子我不忍读出声，我记住了，是1949年3月11日半夜。这是个什么日子，它有什么让人联想浮翩的意义呢？因为，这时距宁波解放只有两个月光景了。

　　这是让人怎样的伤痛。

　　然而，阳光能埋住吗？

　　我一转身就望见头顶午后的日头，阳光温暖、恬然。谁能遮挡住？

　　我踱步在中村，村民都一脸宁静，他们步履从容。我现在读懂了他们那宁静的全部含义。他们已超越于岁月曾经的苦难、悲伤、焦虑。

　　我向宁波返身时，又一次欣赏着四明山秀美、静穆的风光。此时，我的目光已不再是轻盈与清丽，而已是一种宁静，一种哲学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