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记忆
从维熙
从维熙
京城酷夏,连日如浴“桑拿”,人们大汗淋漓,叫苦不迭。
面对苦夏,我虽亦感不适,但无苦夏难耐之感。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如同自然界的各种动物一样,面对严冬的风雪,夏日的炎阳,以及大自然种种苦难赐予,都因各种生存境域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承受能量。一头沙漠的骆驼,能在干渴的沙海之中,一周不喝一滴水;而小小的蜗牛,却能在零下一百多度的冰冻条件下,依然正常生存。人为自然界中的万物之灵,适应自然突变的能力,却远远不能与许多低级动物相比。我之所以对高热没有过度反应,可能因为我得益于在过去的劳改生活中,经受过“低级动物”的蒸烤训练。
昔日,在天津以北的一个大盐碱滩(茶淀劳改农场)修理地球,炎夏之日天下火、地冒烟,再加上盐碱滩上没有一棵树,人站在滩上已如烤羊肉串,何况还要下到沟里去,挥动铁锹加深沟渠。那滋味简直可以与孙悟空过火焰山相比。汗如雨下自不必说,连短裤都像膏药一般贴在了胯下,使人心急火燎。好在这儿是“男号”的世界,没有女性出没,索性揭去“膏药”裸体挖沟——待挖出一点水来之后,先是迫不及待地往水沟里一躺,然后来个“驴打滚”,如同南方恋水的水牛那般,爬起来时成了只露着一张人脸的泥猴儿。
其实那水早已被毒太阳晒热了,根本不解决爽身问题。在水里打个滚儿,完全是出于无奈时的自我精神本能支配,其结果是浑身泥巴又变成新的热源,使你如同穿上了一层盔甲。此时天空没有一丝云影,太阳像个大火球高高挂在天上,既看不到一只飞鸟,也听不到一声蝉鸣。有的却是花脚蚊子,在你淌汗的耳畔嗡嗡作响,往你肉皮里钻,这使你在炎阳的暴晒之中,又多了不少的焦躁。这可以比作为“孙悟空”在老君炉里接受冶炼,经过这种“修行”,在精神生活中便没了炎夏。
当然,我之所以对炎夏无畏,除了不情愿的“修行”之外,还在于精神上对酷夏的无惧。在我获得相对的自由之后,为了筑造我的“冬炼三九、夏炼三伏”的灵肉,在严冬或炎夏回京探亲时,我常常舍弃火车,而骑一破自行车回家。从那个劳改农场骑车到北京,有二百多华里的路程(其中土路约占三分之一),道路崎岖难行自不必说,夏日沿途的炎阳烧烤,就能使弱者怯步。
当时我虽是个赤贫,但还花得起几元钱,买一张从劳改队开往北京的火车票。不!偏要和自己较劲自讨苦吃,完全出于自我“修行”的欲求。这种“修行”是很苦的,火车抵达北京只需两个多小时,而骑自行车,则需要十几个小时。记得我第一次骑车到北京时,由于长时间腿部弯曲运动,当我精疲力竭到达家门口下车时,双腿因失去知觉而僵直地跪倒在地上——这不是乞求,而是自我“修行”。
时隔多年,今天回忆起来,这虽是一曲令人情殇的“夏日马拉松”咏叹,但岁月洗净它的伤痕之后,却留给我一个健康的体躯和无畏严冬酷夏的强者精神。这种自我“修行”,对于当代青年人来说,由于历史的间隔,可能如听神话聊斋。但真实的人生纪实,因为没有虚幻的美丽,而更贴近苦多甜少的人生。
写此炎夏的记忆,当作人生的一面宝镜,自勉蛇年进入八十岁的银发人生。但愿我的“马拉松”履痕,在这个追求轻松、厌恶沉重、金钱崇拜的时代,能给人一些启迪和思考。当然,我不是希望当代青年重复我的“马拉松”人生。但每个人生活在社会当中,总会遇到各种艰难处境。因而,以此一纸生命自描的短文,在自励夕阳唱晚的同时,也激励当代青年勇于挑战人生的各种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