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白幡
薛家柱
薛家柱
我住在玉皇山前复兴里街。每年的清明时节,来南山公墓的人流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我的岳母与外婆的坟茔就在南山公墓、叔公的墓也在九溪,祭扫还称方便。可我父母与祖先的陵墓却在宁海老家的山岗上,回去扫墓就显得路远行艰了。
人的一生,一头一尾就是生和死,以生始、以死终。生在房屋居住,死在陵寝安息。活着,年年拍手高唱生日快乐;逝去,岁岁清明扫墓,向亲人表达哀思。
忠孝,为中华民族传统的第一美德。扫墓也是全球华人每年的重要活动。不如归!不如归!清明时节,杜鹃声声叫唤,很多台胞华侨就不远万里从地球各个角落赶来,祭扫亲人的墓庐。
1990年清明节,海峡两岸刚沟通。我那位去台湾已违睽40年的堂叔突然回杭州老家探亲来了。他从台湾帯回几张保存了半个多世纪的发黄照片。第一张照片就是他父亲“宣统三年,3月28日,摄于湖滨‘二我轩’”的半身照。这就是我的杭州叔公,他全身戎装披挂,勋章挂满胸前,缨络披肩,盔帽上还有一个鸡毛帚般的顶缨,双手扶持着一把锃亮马刀,显得威风凛凛。
辛亥革命前夕,叔公薛炯际会风云在首届浙江武备学堂毕业,留校任教官,擢升排长、连长,成了光复会员,投身革命。他把宁海家乡几个堂兄弟都叫到杭州,入伍清营当“新军”,包括我的父亲。所以参加杭州辛亥革命光复之役的宁海薛氏家族竟多达6人,都担任连级以上的军官。
辛亥革命在杭州举事时,薛炯叔公所在的新军八十一标、八十二标为主力,主攻抚署衙门。战斗打响,薛炯所率的三营在营长顾乃斌的带领下直扑抚署衙门,巡抚增韫企图从后门逃走,被活捉。经过几个小时激战,杭州主要各衙门、各公所、电灯公司、电报局等均被起义军占领。5日上午,全城飘起象征光复的白旗。
1912年元旦,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陆军部长黄兴嘉奖全国光复革命中有功之臣,薛炯升为团长,授陆军中校军衔,四等文虎勋章。
我父亲辛亥革命后则去广州参加大革命,随着北伐军进入南京,在中央军事委员会担任军需长。抗战时,打完长沙大战就解甲归田回老家宁海。一直到了1966年春夏之交,父母相继在不到两个月内先后去世。我当时下派在杭州郊区康桥公社工作,无法回去送葬,实乃痛心。
1990年这次堂叔回乡,要我协助他落实有关祖居和祖坟的政策。他2000多平方米的祖居在南班巷花园弄3号,现在已成了“七十二家房客”;而叔公在九溪自建的10亩墓地,却在“文革”时被当地公社改造成茶园,陵墓被拆毁。一代辛亥革命功臣竟被曝尸荒野。幸亏管墓坟的亲弟弟偷偷将尸骨装在陶瓷中,埋在山坡松林中。只留下管墓庄的小屋,成了屏风山疗养院的锅炉房。
那次,幸亏杭州市政协、统战部的关心与帮助,让我们重修了九溪山坞的薛炯叔公陵墓,并请著名书法家蒋北耿重写了墓碑。这样,第二年清明节,堂叔就再次从台湾带着儿子回九溪扫墓,再不感慨“有家难回,有墓难扫”了。虽然后来堂叔在台北去世,在杭州的后辈每年都可以去祭扫,台湾的堂弟也带着子女回来探亲寻根。
在海外华人看来,回乡寻根,这个“根”的实体,就是祖先的房屋和陵墓。同样也在1990年,我台湾的嫂嫂带着儿子、女儿、外籍媳妇,会同大陆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一起浩浩荡荡回家乡扫墓。她秉承哥哥生前遗愿:“生前既不能迎养父母,死后复不能营葬。为人子者,不孝之罪,又何甚于此!海天相隔,哀痛逾恒。”因此海峡两岸沟通,嫂嫂一定要带领子女回家乡替代哥哥了却这一大心愿。
当时嫂嫂已年近八旬,这位满族皇家格格的后代,一辈子从没走过乡间小路,更不用说爬山。可她一定要在子女搀扶下扳开茅柴荆棘,爬上没有路的半山腰,跪倒在父母墓前不住叩拜。身为美国费城大学原子物理教授的大侄儿,也不断用照相机拍照,特别将墓碑上的“源远流长”的匾额拍走,带回美国让他子女看看。他意味深长地说:“薛氏血缘不光流到台湾,也流到美洲新大陆了。”
如今,我也已垂垂老矣。我无论是踏上南山公墓或九溪的路,也无论是垂首肃立在杭州书房窗前,遥望南天家乡方向,我总是念着那几句诗,凭吊九泉下的祖辈:“我心灵的坟茔上,年年飘着白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