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禽畜共同演绎文明
特约供稿 余世存
前言:五六年前,应某生态艺术中心之约,我集先人前辈之钻研,写下了名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文章,意在呼吁人类反思与禽畜之间的关系,减少对禽畜的无尽掠夺和杀戮。而今禽流感再袭之际,贵报“美丽乡村”周刊邀约评论,我特地贡献出此文,请读者品鉴。禽畜不能言语,人类不能无爱。
【一】
现代人类,有多重因缘感念野兽猛禽。
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上古开拓时代,先人“荜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时期,是野兽猛禽做了敌手和帮手,从而大大推动了人类文明。没有野兽猛禽,如狮、虎、豹、狼、蛇、鹰的威胁,人类进入不了渔猎时代;没有野兽猛禽,如马、牛、羊、鸡、犬、豕的驯化,人类进入不了农耕时代。
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和对自然的征服,都跟野兽有关。仿生、养生、医学、农学、兵学等等,都是建立在对动物世界认知的基础之上。令“万物的灵长”的人类,骄傲的财富积累和文明成就,都受惠于野兽猛禽力与身的奉献。
在数千年的文明发展史上,人类借助于野兽,以野兽为镜子,改善了自身的处境,提高了自身的生存。以人性的名义,制服了兽性;以人类的名义,征服了兽类;以人文的名义,驯服了野蛮。
在征服大自然的文明进程里,野兽变得与家禽一般,最终做了人类大庄园或马戏团里的小小成员。赛马、赛狗、斗牛、斗鸡、玩蛇、玩鹰、驯象、驯虎;狮子王的责任、森林王国的温情、海底总动员的童心,都是我们把自己的欲望和想象,施加于禽兽之上。
同样,由于尸骨如山积海般的漫漫修为,野兽们给农耕时代后的人类,提供了最关键的能量变量——石油。直到今天,石油仍跟人类的生存质量密切相关,跟工业时代和后工业社会的和平发展密切相关。
我们今天最引以为骄傲的物质文明,只是建基于千万年以来,地球上生息过的动物们的尸骨之上;我们今天的衣食住行,都是建立在对禽兽皮毛、血肉的掠取之上。
【二】
“家”,是人类身体和灵魂的栖息地,是人类情感的坚实倚靠。中国人的祖先,在坚硬的乌龟壳上,写下了最真的注解:屋檐下,被驯化的野猪。
那是一幅何其温馨的图景:耕而食、织而衣、饲而足。
《庄子·盗跖》曰:“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
从有巢氏“构木为巢”,到燧人氏“钻燧取火”,到神农氏“耕而食,织而衣”,这正是一幅人类从采集、渔猎到农耕时期的历史画卷。
或许那时,祖先就清晰地意识到,若没有禽畜的相伴,人类无法延展生命,续写新的文明。而“豕”非“人”的选择,亦体现了祖先包容大同的思想。
这种思想脉络,流淌千万年,浸润于华夏之地的文脉。
在中国文化的框架里,人处于禽兽与圣人之间,如同西方文化里,人处于禽兽与神之间。
“禽兽不如”,不是对禽兽的贬语,而是对“人类”的自励;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不是对“人类”的感叹,而是对禽兽的痴迷;
“饮食男女,人有此性,未尝异也”,是对“人类”极平易健康的表白,是对人类与禽兽的平等相待;
“性不得则若禽兽,性得之则甚雅似者与”一语,更只是以禽兽为比喻,而希望人类的性情在禽兽的基础上有所超越、有所雅似;
“狐有三德”、“雁有四德”、“蝉有五德”、“蚕有六德”、“孔雀有九德”等,更是极为精准地看到了禽兽们体现的天地间至高的美德。
通过“君子比德”、“禽兽比德”、“天人合德”等方式,人类的命运造化和禽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类文明也在与禽兽的相互比较之下得到了升华。
【三】
因为鸟兽虫鱼始终伴随,人类可以生活得如此张狂。
在相当多的人看来,禽兽生来即为人役人使。人类不仁,以禽兽为下贱。所谓“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走兽”,即是对禽兽的无情嘲弄。
如果造化能让禽兽以人类听得懂的言语开口,那定是一份漫长无尽,对人类的控拆书,是一部悲创、激荡的复调音乐。
我们似乎早已忘了,动物应有的智慧与思想。
雄鹰展翅,孔雀开屏,马踏飞燕,猛虎下山,那是禽兽的外在美;乌鸦有反哺之意,羊有跪乳之恩,马有渡江之力,犬有救主之心,那是禽兽的内在美;仁有鸟反哺,义有隼悯胎,礼有蜂设君,智有羊跪乳,信有雄鸡报时。
有巢穴之居,有夫妇之配,有父子之性,有死生之情……它们如同人类一般的执着、信念、情怀、德性,已全部为人类践踏、轻蔑、毁坏。
尽管人类中的高尚之辈、明哲之士早就洞悉:众生平等,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遗憾的是,大多数人对禽兽的感念至今仍相当匮乏,对动物的认识也仍极为贫乏。
动物在人类眼里,要么是实验的对象,奴役的对象,可以享用的对象。
只是一种肉食,一顿山区荒年最丰盛的晚餐,一顿饕餮之后激发食欲的猎奇美味。
只是一种动物,一种无知无识,或心性不驯、野蛮至极、不可理喻的可笑可怕之物。
相当多的人对于动物的想象,往往仍跟自己的经历相关:童年的木楼之夜,狼嗥和狗吠一样时常发生;深山的农家生活,野雉与家鸡一起夺食;都市钢筋水泥般的森林里,是笼中狮虎们的卑微神情;海洋馆里的嬉游,则有着人类对鱼儿的挑逗和生杀予夺。
在白雪皑皑的雪原上,山雉鲜艳地飞过如空中的一团火焰,亦如一个童话或一串笑声。在寂寞的实验室里,小白鼠仍在不停地转动圆圈,只有人类知道,它可怜且不能自主的命运。
相当多的人对于动物的审美和善意,往往也仅及皮毛。对蜘蛛的厌恶和对鸟的喜欢,实际上都没有多少道理;对熊猫的爱和对豺狼的憎恨,实际上出于想当然。对一些莫名其妙乱长的禽兽昆虫,则只配一脚踢死。
人类以自身的有限认识与无常喜好,任意裁决着禽畜的生与死、幸与不幸。
【四】
伴随着人类对地球的征服,物类的命运是日渐悲惨了。
栖身的丛林被砍伐,畅游的海洋被污染,飞翔的天空被征用。物种的灭绝变本加厉地出现。禽兽的势力范围被取缔。所有的原始森林,所有的猛兽凶禽,所有的天空海洋,都被圈成了国家的、城市的、个人的生态乐园。
人类的德行和文明,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违反了自然。
禽兽们虽然最大程度上侍奉着人类,但仍不足以满足人类的贪婪。物类虽然如恒河沙数,它的有限性却不言自明,人类文明的脆弱性也不言自明。
现代技术的介入,使得生物化学推进到一个挑战人类伦理的高度,人类不仅对动物可以呼牛呼马地驱赶来去,而且对自身也可以生死如意。这在加快灭绝物类的同时,也加快了毁灭自身的步伐。
正是这种丰饶的文明和过度的发展,使得当代社会的有识之士提出了可持续发展、环保、动物主义、回归自然等等实践和号召。现代人类跟历史上的圣贤大哲一样,意识到生生之为大德。他们重新发现了禽畜之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禽畜有大爱而不语。
动物世界至今仍是人类的一个未解之谜。那是一个精妙绝伦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各种精巧的生命无休止地生存、繁衍和死亡。它们都经历了至少十几个地质时代的考验,享受着远道而来的阳光,呼吸着从遥远时代积累至今的氧气。它们都是自然最优秀的设计,所有的生命,都正在时间的长河中悄然前行。
人和动物是自然界的共生伙伴,芸芸众生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和生命的秘密,禽兽也有其兴衰的悲欢和生死的宿命。生命的秘密太多,说穿了仿佛又太简单无奇——一切生死情仇都自细胞开始。
最为前沿的分子生物学证实:“生命在基因和形态学尺度上的延续,说明地球上所有生灵之间皆有着非常重要的兄弟亲情。”人跟禽兽之间的兄弟之情,以及相互的轮回转化,是文明史上最久远、最实在的信仰。
禽兽从来不在文明的视野之外,只是在文明史上,禽兽受到过不应有的奴役和虐待。今天,有能力拯救自己出自然桎梏的人类,有能力也应有意志救赎自身和禽兽。
这一切,应当在SARS、H7N9来袭时,再被提及、再被认识、再被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