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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人文世界·江南录

我的故乡是隐形的翅膀

  从乡村来到城市,成为高校外语教师、大公司建筑师,或者去国离乡在异国安家落户的人,他们是怎样看待自己故乡的?故乡在他们眼中意味着什么?思念?回味?记忆越模糊越美好?人心没有这样简单,人的心思意念没有黑白分明的界限。德国艺术家在1984年拍摄的《故乡 Heimat 》,就是试图用每个人的小故事来叙述一段宏大的德国历史。我们这个小小的版面无法容纳那样的思想体量,我们只是摘取一些回忆的片段,来一瞥成长后的人们对故乡的回望。

我的故乡是隐形的翅膀

  应远马

  1971年的某个凌晨,在距离县城5公里的一个小村里,已近中年的母亲生下了第6个孩子。此时,大儿子已经参军,在四川当兵养马。目不识丁的母亲给这个孩子取了一个名字:远马。名字的意义不言而喻。

  老房子的东面有一棵巨大的榛子树,树底下是个古老的狮子坟。孩子们经常在坟头爬上爬下,榛子成熟的时候,天天拿石子往繁茂的树枝上扔,也会砸下可怜的几颗榛子来,拿回家在灶膛里烤熟了解馋。或者,在闷热的夏天里,拿只蚊子也许是苍蝇跟蚂蚁玩,看着蚂蚁如何回家,然后带着家族如何浩浩荡荡地来搬走食物。

  几座小山环抱着村子。山上的树林是神秘而可怕的。童年最为刺激的就是探索这些树林。后来,在山上放起了牛,坐在牛背上回村的感觉是雄壮的。和妹妹步行到县城卖过小狗。到池塘里摸来螺蛳,去县城卖。有时是赤着脚来回。记忆中,县城出来的那条巷又细又长……

  初中开始住校。每周都会沿着沟渠步行半个小时到学校。大的宿舍里会住五六十个学生。记忆中宿舍的地面总是泥泞的。宿舍门口有口水井,水总是很浅。同学们都是用小铁罐吊一根长绳子,把铁罐扔下去,提水上来洗饭盒、洗米,然后去食堂蒸饭。天气热起来的时候,还经常到学校附近的一条河里游泳,游完了就用饭盒盛了河里的水带回学校蒸饭。至今脑子里还能够听到食堂开饭拿饭盒时那种嘈杂的碰撞声。自来水是到了初三才装起来的,后来发现自己那段时间自来水喝得太多了,因为口渴的时候都是直接打开水龙头喝自来水的。现在的胃已经绝对无法承受自来水的侵袭了。也正是有一次在食堂门口喝自来水的时候,猛一抬头,与对面的一个女生相视了一下。后来,我知道那就是所谓的“情窦初开”了吧……高中毕业前夕,在《仙居文艺》发表了第一篇小文章,名字叫《梦》,写的就是这个场景。据说也是编辑在垃圾箱里捡回来给发表的……后来担任仙居文联主席的陆原老师就是当时的编辑。而当我念大学时,听说这个女生因意外离开了这个世界……

  每周一大牙缸腌菜或者腌萝卜,每顿都是如此。偶尔,母亲会在腌菜里夹点豆腐。有山里来的同学,开学初可能会带来一罐腌菜杂笋,同学们会把它抢了分吃。没有人逼你学习,全靠你自己把握。老师和家长们只跟你重复一句话:不好好读书,就在家干活或者上山砍柴吧。

  其实,我已经开始帮家里干活。还清晰记得生产队解体不久的那年,家里来不及等到早稻黄熟就收割了,我后来才明白那就叫“青黄不接”……

  高中年代开始谈论未来。就如同现在的大学生谈论毕业后的就业。有同学在高三寒假就前往广州闯荡,想放弃高考。那种离别的场面十分壮烈。好在正月里就落魄而回了……那时,我们可以骑自行车几十公里到同学家里玩,帮忙割稻子、拔秧苗、插秧。那时,男女同学还可以在冬天里一起坐在被窝里打牌……2009年,我在杭州组织了一场高中4个班的同学会,到会150位同学,我用“春天里的约会,二十年的期待”作为这次聚会的主题。在会议资料前言里,我这样写道:“二十年后,你是否还会常常想起那个充满幻想而又纯真如冰的年代呢?二十年后,你还会为那个年代自豪吗?二十年后,你当年的激情还在吗?你当年的理想实现了吗?”

  当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的时候,我还在田里干活。从来没有走出过家乡的我,居然踏上了前往京城的火车,开始远离我的故乡。

  在学校,我是贷款读书的。记得每个月贷款是20元。记得我第一年所有费用加起来的开支是500多元。这个账本现在还能够找到。母亲有时还跟我提起当年为我读书跟某个亲戚借钱空手而归的小事。

  暑假坐20多个小时的火车回到杭州,然后,再坐8个小时的汽车回到县城。记得有一次,凌晨四五点到县城,坐在街头某个老头的旁边睡了两个小时,然后回到家里,刚好马上跟家人下地干活……4年大学暑假,没有一年不回家干活。我和老二早已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除了拉犁耕地没试过,其它的活基本都干过了。

  父亲从来没有赞成我读书。直到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我用我做兼职导游赚的钱还清了学校的贷款,还带父亲和母亲到北京住了两个星期,父亲才觉得我应该读书。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带这位老党员去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同样,大学4年寒假,没有一次不回家过年。

  大学毕业后回到杭州工作快要20年了,仍然是年年回到老家过年。上三高速开通了,诸永高速开通了。有了车子之后,想回家看望父母的时候,我会说回去就回去了。

  看着村子里的老房子一栋栋破落,看着新房子一栋栋出现。每次回到这个村子,都有不同的感受。常常想,小时候怎么会觉得那些墙那么长呢?小时候常常在里面游泳的那几口池塘怎么是那么小那么脏啊。小时候常常到处搜寻的猪草和兔草现在是长得多么茂盛诱人啊。有时候还觉得小时候和伙伴们要把某个小池塘里的水舀光来抓鱼是多么的可笑!

  同时,也看到一片片土地荒芜。我们原来一年种两季水稻,一季麦子,还种红薯、土豆、玉米、大豆。后来,麦子没人种了,水稻只种一季了,红薯、土豆、玉米、大豆种的人越来越少了。原来,稻田都是要翻土深耕的,后来,只是放满水,稍微耙一下就插秧了。再到如今,年轻人都不在家了,在家的甚至会娶不上媳妇……这年头,谁还稀罕种庄稼啊。

  高速公路出口就在村子的旁边。或许,这个村子以后不能够再叫村子了。2010年,在父亲离开之前的那个月里,我每周上完课就回去,到病房陪他。在那一年,他让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热爱土地”。清明时节,我和老大、老二陪他到几个小山上走了一圈。那时,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上山了,我们都没有把他的病情告诉他。那次,我心里突然萌生了“落叶归根”的念头,我在心里承诺,总有一天,我会回到父母的身边,陪着他们的……

  今年,母亲三次住院。每次赶回去陪夜,为母亲洗脚,陪母亲聊天。她明白我这个儿子在这20年里经历了各种风雨。四处奔波,远至非洲。但是,依旧没有改变农民的那种朴实和真诚。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成熟到何种程度,始终不变的,是我的激情和思考。这种激情和思考源自我的故乡和故乡的变革。每当我疲惫的时候,我想到的都是回家,回到亲人的身旁。只有在他们的面前,世界才变得那么的简单。我的心情才会体会到无限的安宁。怀念在故乡度过的“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年代。思考故乡的种种变迁,就是思考这个时代的变迁。都市的喧嚣和灰尘,对我而言,只能够在故乡的那种亲情之中才会悄然滤去。

  因为故乡是这匹马儿的“隐形的翅膀”,只有她才会“带我飞,飞过绝望”,只有她才会“带我飞,给我希望”……

  (作者出生于仙居大山沟。后就读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法语专业,目前担任杭州市翻译协会执行会长兼秘书长、杭州市公共场所中文名称翻译专家委员会常务副秘书长、浙江省翻译协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中国翻译协会理事。)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江南录 00019 我的故乡是隐形的翅膀 2013-04-19 浙江日报2013-04-1900006;2857511 2 2013年04月19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