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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人文世界·江南录

记忆之湖

  薄宏涛

  小时候我是个胖子,脸胖得像个小南瓜,据妈妈说4个月的时候有21斤,衣服也要穿50厘米的。在父母同事的圈子里一岁多的孩子中,我的体重使我有资格成为绝对的“重量级”选手,以致长大后,对着早已变成瘦子的我,还有很多父母的同事改不了“小胖子”的昵称。

  胖子的历史结束于唐山大地震,据说震后从小平房的家里搬到临建棚的我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着凉,开始拒绝吃饭,父亲只好冒着余震的危险带我回家住高低铺。家是回了,饭也开始吃了,不过小胖子就慢慢变成了小瘦子。当然这些危险的往事在我记忆中统统是零,儿时最模糊的记忆就伴随着居住的小平房展开的。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北方的机关大院都是个小世界,我从小生活的天津大学的家属大院,更加是个丰富多彩的“放大版”小世界了。学校的家属区在教学区的西面,分别以阿拉伯数字命名,一村到六村,这带着些乡野气息的称谓就是我们家属区环境的真实写照。家家户户都是小平房,都有一个小院子,尽管面积是极小的,房间不足12平米,院子不足5~6平米,但这是一种最接近自然的状态。记得在自家房门口吃饭的时候经常会有树叶落在碗里,为那简单略显清寒的一个菜一碗饭的方桌平添一份色彩。

  后来人长大些了,活动范围也慢慢从小平房的几排扩大到了十几排,进而扩大越出了“村子”的边界。再向西,就是一片鱼塘、麦田、湖泊河道交错的沼泽地,这里就是我童年嬉戏的天堂。天堂的名字很土,但很实在,叫做“西大坑”。天津的地下水位高,掘地一尺就是水,大坑小坑变成大湖小塘易如反掌。可是,人们心中“沼泽”的印象往往也就是荒芜蔓草、一派蛮荒。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这沼泽改换了很文气的名字——“湿地”。2008年的冯氏喜剧《非诚勿扰》捧红了杭州的西溪,更把“湿地”的社会地位提高到了空前的高度,少了野气多了风雅。其实这原本就是我小时早已熟识的“沼泽”,唯一的区别是,南方“湿地”的水比北方的“沼泽”多些罢了。西大坑,它的名字就像北方很多地方为了孩子健康成长起出的类似“狗剩”“铁蛋”之类的贱名,对于我,它就是我儿时的玩伴。“发小”的名字,还是单纯一点的更亲切。

  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每天清晨父亲都会带我出门去溜早,目的地也多半是西大坑。他随身总是带着英文单词本边走边读,现在回想起来估计是因为家里太拥挤,没法静心坐下读书。父亲老来得子,想来大学读俄语的他当年初学英语时也是40多岁的人了,每天坚持,从一个个最基本的单词学起,直到达到能熟练阅读英文资料文献的能力,身教胜于言传,这样持之以恒的治学态度一直是我在成长的路上每每疲惫懈怠时鞭策自己的动力。不过,当时的我可没有这样的认识境界。我并不关心父亲背诵的单词,我感兴趣的是头顶掠过的海鸥橙红色的嘴巴,空中飞舞的白色翎羽和湖面上雪白的倒影。当然,每天清晨蹦蹦跳跳的路上我也还是顺便学会了人生最早的几个英文单词。嗯,印象最深刻的是watermelon、tiger和lion。估计是因为爱吃,所以先记住了西瓜,老虎则是因为我生肖属虎,至于狮子,约莫是当时正在看动画片“森林大帝”(主角是叫雷欧的小狮子)的缘故了。

  春夏的西大坑的景致是姣好的。湖岸边的垂柳刚刚和着微风悄悄用柳枝拉皱一池春水,慢慢褪去尾巴的小青蛙就成排列队在柳荫下的岸边,一待有人走过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跃入水中,旋即又复跃上岸来打湿路人刚刚留下的脚印。树上的啄木鸟总是笃笃笃地敲啄着树干,偶尔停下来扭头张望,我总觉得它是在打量青蛙们的身姿。水岸交叠之处水草葱郁,一人多高的芦苇围合成扇扇翠屏,其中的一个个池塘就是屏风后的神秘花园,那是鱼虾们的天堂。后来读《岳阳楼记》范文正公“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的诗句子感触颇深,触景而生情,这不正是我熟识的场景么?

  小孩子都是贪嘴的,西大坑夏日里风光固然别无二致,但满湖的鱼虾对于小朋友而言才真正是巨大的诱惑。同学们分头从家里偷出来塑料盆,蒙上塑料布,扎好,戳上洞,再丢进一些馒头、羊骨头之类的诱饵,就算自制成功捕鱼大杀器。下午放学的时候找个鱼塘把浸满水的盆扔进去,当夜就可以做着美梦去见周公了。第二天是收获的时候了,放学后去塘边把盆捞出来,那可真是盆满钵满的大丰收啊!捉到的多数是黄鳝,也有一些鱼虾混杂其间,总之一盆收获的分量对于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常常是不能承受之重了。其实,这些养鱼塘基本都是有专人看护的,我们戏称为“老鱼头”。小朋友的所谓“捕鱼”其实就是“偷鱼”,一场场猫抓老鼠的戏剧就经常在田间湖边上演。就像舍不得丢掉手里东西被罐子卡住而被抓的猴子,我们常常是舍不得一盆的战利品,拖着盆子逃窜。结果可想而知,多半是被抓住狠骂一顿顺便赠送几巴掌。最凄惨的一次是被扣了书包罚了五块钱,五块钱啊,那可是我在存钱罐里用无数个一分、两分和五分积攒出来的啊。不过,岁月的流去,让我早已忘记了当年“老鱼头”们凶神恶煞般的面孔,掀开塑料布看到满盆鳝鱼涌动的场景则伴随着难于名状的喜悦深埋心底了。

  湖边也不尽是旖旎的自然风光和贪吃的诱惑,也还是有些人文印迹。湖边田野间,或躺卧、或伫立、或躬身驼背,有各式各样的炮楼(碉堡的别称)。这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除了锅炉房的大烟囱之外形状最特殊的房子,应该是平津战役时留下的“历史建筑”。作为和平解放的北京的对立面,天津是激烈交火的战场,这些遍布岁月斑驳印记的混凝土胖子就是那段烽火历史的无声见证者了。搞笑的是,这些炮楼曾经作为国民党固守天津城防的重要组成部分,硝烟散尽多年后却成为湖边钓鱼人的五谷轮回之所,恐怕是陈长捷将军没想到的。

  上大学后和很多同学聊起来,发现我这个城里学生的童年居然是最贴近自然的一个,以致有同学笑我实际是农村来的孩子。其实,从中学后,儿时玩伴般的湖泊们就在陆续消失,纷纷被填湖造地盖上了房子,直到大学的某个假期,我发现大院周边的居住区已经完全取代了曾经的银盘般的湖泊,我记忆中的自然已经被高速城市化进程无情地从视野中彻底抹去了。带有讽刺意味的是,大院周围的这些小区被冠以了“风湖里”、“光湖里”、“照湖里”、“学湖里”和“府湖里”的名字,连起来就是“风光照学府”的藏头诗。在我看来,这学府周围的小区有点风雅的名字是否是别样的风光不得而知,但是独独这一个“湖”字,才是有资格占据我心底的。曾经的美好、曾经的感动、曾经的陶醉在自然中的画面总在温暖着我,让我心底最柔软的一块能够宁静谛听天籁,让我有能力去感知微妙率真的自然之美。

  现在已为人父的我常常看着小女儿捧着ipad兴高采烈地玩游戏的身影、或是听着她嘴里不停叫嚷着“派派”的稚气的声音出神,恍惚间又看到当年我在湖边雀跃的身影。时代进步了,她随手可以拿到的ipad和品种繁多的玩具对于儿时的我简直都堪称神物,但是她却同样失去了我儿时一直拥有的随时可以触及纯真自然的条件。

  于是我选择搬家,搬到郊区更亲近自然的地方,尽管为此我要多付出近一小时的车程花在上班的路上。但是,每每我回家看到自家小院里满手泥巴、一张花猫脸的她,我总是禁不住会在心底微笑,因为在我看来,这样的童年才是真正能够温暖内心的。只是不知道现在每天抢我的画笔在我的草图上随意批改的小妞妞,在她长大之后是否也能感悟到类似父亲给予我的身教,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这会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像《狮子王》中唱到的那样,this is the circle(这是一个圆)。人、社会和自然的关系,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和谐的圆。我真心希望,长大后的她同样会在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的佳句时感动得热泪盈眶,至少,不要为完全没见过野鸭子而无法体察通感的心灵震撼吧。

  (作者生于天津,就读重庆,留学德国。现在杭州CCTN中联筑境建筑设计有限公司任董事、副总建筑师,上海分院副院长。他曾多次在国内、国际建筑竞赛荣获一等奖。最近刚刚获得中国建筑学会第九届青年建筑师奖。)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江南录 00019 记忆之湖 2013-04-12 浙江日报2013-04-1200007 2 2013年04月12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