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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你能坚守多久?

  裘小桦

  有一天晚上,我们仨一起看电视。看到一则贵州交警春节期间一直在山道上疏通车辆的新闻。因为山道结冰,交警们一辆一辆车地检查防滑链,一辆一辆车地协助,因此减少了多起事故。新闻说,这些交警都是80后,整个春节假期都坚守在山上。

  88岁的老父亲就感叹了,啊,这种职业太辛苦啦。

  88岁的老母亲转头看着父亲,铁道兵难道不辛苦?

  老父亲接着感叹,我来生还是做教员吧,教数学,教古文都可以。

  我转头问母亲,你来生打算做什么?

  母亲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来生还做你老爸的老婆。

  要知道,此时我的父亲正在与癌症作斗争,而我的母亲,因大、小脑萎缩,行动不便,记忆力衰退得厉害。

  我在QQ上把这番谈话转告给妹妹。山山说,好感动啊。我猜想,她和我一样,心里一定划过一种推测,有谁会对我们说这番话呢?

  不要以为只有女人会对男人言之凿凿表达这种坚守的爱意。当年我母亲被打成右派,父亲所在的部队领导找他谈话,要他划清界限,免得影响到自己的前途。我父亲却理直气壮地回答,党不是要我们挽救可以挽救的同志吗?我来挽救徐前同志。

  父亲为此在入党和升职上一直受影响,直到母亲平反。可惜二十多年过去啦,最美好的年华、才情,都埋没在压抑和抗争中。父亲没有后悔过吗?最近翻看父亲的诗集,答案就在其中——

  通信十年

  辛苦遭逢起一信,参商淡淡十周星。

  留得一心似金钿,愿共患难度余生。

  1957年12月于福建漳平

  (注:1957年12月妻因被打成右派,来信提议离异,以免殃及亲人,余作此诗答之。)

  母女别

  暑气未消黯云低,母女离别何凄凄!

  长女三岁似懂事,声声唤妈牵衣啼。

  小女出生才三月,深藏母怀睡如泥。

  上无婆母和亲母,儿父筑路在闽西。

  今日奉令山乡去,一双幼女何处栖?

  仰首问天天不语,俯首问地草萋萋。

  1958年8月福建漳平

  (注:1958年8月的一天,接妻来信,叙述丢下幼女单身赴农村的情景,不胜唏嘘。夜不能寐,披衣起坐,草就此篇。诗成泪落。)

  诗集中,收有父亲诗词90多首,这两首最伤感。也最能看出一个男人对家的坚守,对爱的坚守。

  上世纪70年代末,我进纺织厂做工,夜班犯困时,常常一边验布,一边给人讲故事。故事讲多了,家事也捎带着讲出来了。那些女工得知我母亲只有我们两个女儿,且是右派,都非常惊异我父亲居然没有离婚。在他们看来,没生儿子已是罪过,居然还犯错误,这不正好是分开的理由吗?

  而我们因父亲的这份坚守,尽享由此带来的幸福和安全。别人又怎能体会这种坚守对于我们这个家的意义?

  1944年,就读于北洋大学土木工程系的父亲,人称“小伙子”。因为在班上年龄最小,但成绩却出类拔萃。入学初期,非常偶然的机会,和一位浙江东阳的帅哥坐在了一起,并住同一间寝室。至大三的时候,东阳帅哥要给“小伙子”介绍对象。他说,我妻子家还有一个小妹妹没有出嫁,人长得一般,但是才华了得,一手好字,才思敏捷。你和她聊聊天,就会知道了。就这样,在天津与浙江东阳的上空架起了鹊桥。到现在,我父亲还能背出我母亲的第一封信。

  第二年的夏天,他们终于见面了。一个没有嫌她长得不好看,一个也没有嫌他个子不高。好吧,从此,两人书信密集,含蓄而热烈地倾诉衷肠。从此,那位东阳帅哥便成了我的姨夫。

  母亲靠自己的才华,中学没毕业就考上了新闻学校。父亲大学毕业参加了铁道兵。一直到他们结婚,鸿雁传书七年之久。

  他们本打算1951年结婚的。谁知那年春节,父亲就接到了参加抗美援朝的命令。当时的纪律是不准请假,不准告知去向。还好在新闻单位工作的母亲有职业的敏感,在三个多月失去联系的日子里,母亲每晚以新华社的战线消息作为思念的唯一通道。

  那是一种怎样的牵挂?工作时,斗志昂扬地声援抗美援朝;静下来,愁肠百结地盼着战地来信。整整三年,相隔千山万水,分离并没有稀释他们的爱情,母亲周围不断出现的橄榄枝也没有改变她的初衷。

  1953年夏天,抗美援朝结束了。那年的冬天,父亲从当时驻扎在陕西的部队赶回杭州结婚。编辑部的同事杨少叫来了两部黄包车,陪母亲去火车站接人。火车晚点两个多小时,他们就在寒风中等了两个多小时。其他人布置会场,大家凑钱,每人一元,买来糖果瓜子……

  当时的浙江日报总编辑于冠西为他们证婚,夜班组组长方福仁为他们主持婚礼。

  在众安桥浙报大楼的四楼会议室里,三十多人见证了他们最幸福的时刻。

  于冠西在证婚词中称父亲是:“我们最可爱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而方福仁的主持是用打油诗来完成的,因为他口吃。

  在婚礼现场的墙上,有一块红绸布,那是父亲从部队带回来的战友们的祝福。那些大男人,花了两天时间,凑钱,上集市买红绸布,然后请毛笔字写得最好的人写了一副对子。上联是:是最忠实的战友, 是最坚挚的爱人, 互敬互助互爱互相鼓励;下联是:为人民新闻事业, 为保卫伟大祖国, 一心一意一生一致努力

  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8503部队工程处。我数了数签名贺喜的,一共31人。

  我想, 也许,正是那些远远近近真挚而热烈的祝福,促成了他们一辈子的坚守?!

  那场婚礼之后,父亲去陕西修宝成线,去福建漳平修鹰厦线,母亲继续在报社做夜班编辑。多情的母亲常常下了夜班后去买带鱼,用小煤油炉煎透,寄去漳平,因为父亲最爱吃煎带鱼。那些年,她寄毛衣、毛裤,寄所有父亲需要的东西。他们依然是靠邮路传递相思。

  有时候我想,如果不是反右那场浩劫,他们的爱情也许没那么绚丽多彩。

  被打成右派的母亲带着我去临安劳动改造,把刚断奶的妹妹送到父亲的老家请人代养。1959年父亲探亲,他是直接去临安山村看望母亲的。看到我因为水土不服长了一腿的烂疮,坚持要把我带走,带到部队去由他带养。临走时,父亲笨手笨脚把我捆在背上,一身戎装的父亲背着个小丫头,让送别的母亲泪眼迷蒙。

  命运神奇。如果那次被父亲带到福建漳平,在鹰厦线工地长大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一个转弯是,到了杭州,被我姨妈拦下,我成了她的第三个孩子。我管姨夫叫爸爸,管姨妈叫姆妈,一直到他们离世。小时候我一直疑惑,为啥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能坚守多久?如果问我自己,我相当惭愧。我怕折磨,怕冷漠,怕受伤,怕一切缺乏亲情的氛围。我属于被动式的抗衡。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逃离,会躲避。我眼热一切持之以恒的坚守。

  看到日本摄影家东松照明的一句话——“我摄影家东松照明,就算转世七次也要做摄影家。”我深受刺激。

  如果算上婚前通信七年,我的父母相知相守到如今,已67年了。这期间有多少机会让他们南辕北辙。父亲说,忠贞是一种品德,又高于品德。应该是华夏民族的魂魄。母亲说,宽容、体谅是白头到老的秘诀。要不然哪来的海阔天空?

  你能坚守多久?反正我这辈子是等不到钻石婚的那一天了。尽管我渴望温暖,相信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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