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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高平叔侄接受央视采访——

冤案十年:迟到的正义

  核心提示:

  3月26日,省高院依法对张辉、张高平强奸再审案公开宣判,撤销原审判决,宣告因强奸罪入狱近10年的张辉、张高平无罪。

  日前,央视《面对面》栏目请来张高平叔侄,就公众关心的问题进行了采访。本报特将访谈文字实录如下(略有删减)。

  “能活着回来确实不容易”

  记者:为了争取自己的自由,他们坚持了整整10年,他们是一起冤案的当事人,就是照片上身着囚服的叔侄两人,叔叔叫张高平,侄子叫张辉,安徽歙县人。10年前,在强奸杀人的罪名之下,两个人锒铛入狱。10年之后,法院宣判他们无罪,在无罪判决书上签字之后,两个人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张辉:我拿着判决书时,确实心里高兴。

  张高平:兴奋,高兴,真的高兴。

  解说:叔侄两人在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依然还没有从重获自由的兴奋当中走出来。然而在久违的笑容背后,我们更多感受到的却是他们背负10年冤屈的伤痛。

  张高平:真的,我能活着回来确实不容易。

  张辉:可以说那个时候是家破人亡了。

  解说:10年前,张高平叔侄两人做运输生意。2003年5月18日晚上,他们驾驶一辆货车从歙县出发去上海送货。经过他人的介绍,同县的一名17岁小姑娘王某搭乘他们的车去杭州。然而王某却在次日被人杀害,她的尸体在杭州市西湖区的一个水沟里被人发现,全身赤裸。之后,张高平叔侄两人被认定为强奸王某的犯罪嫌疑人。5月23日,他们被杭州警方刑事拘留。

  张辉:后来就是在那里被提审了几天几夜嘛,不让吃不让睡,又饿又困,简直是跟死了差不多了。

  记者:他们问你最多的是什么问题?

  张辉:最多的问题就是,他说你怎么把这个女的给杀的(了)。

  记者:你怎么回答?

  张辉: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搞了几次后,我受不了了。他硬要我承认,我说把这个女的拉下车,我用石头把她砸死了。他说不是这样子的,他说你是把这个女的强奸了,然后把她掐死了,用手掐死了。

  解说:按照张高平叔侄两人的说法,王某在杭州市区下车之后,他们就继续开车前往上海了,王某的死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在公安机关的突击刑讯当中,他们发现自己开始一步又一步地深陷进这起刑事案之中,而无法脱身。叔侄两人声称,他们遭到了刑讯逼供,不得不承认了所谓的罪行。

  记者:但你承认自己犯罪了,那有可能也会面对死亡啊。

  张高平:但是(那)7天7夜还不是像我坐在这里跟你谈。我要在这里站7天7夜,也不给我吃,(只)吃了有半盒盒饭吧大概。那7天7夜,不是像这样光站在那里,他还要搞你啊,他还折磨你啊。不是说光不给你睡觉,他还要叫你蹲马步啊,手像这样子,背后铐起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嘛,我就说我杀人了嘛。他就问我,你怎么样把她搞死的,我就乱说嘛,我说用榔头、用扳手把她砸死的。他问我尸体运到哪里去了,我给搞糊涂了。

  “不想认罪,但没办法”

  解说:2004年2月23日,浙江省杭州市人民检察院指控张高平叔侄两人犯强奸罪,向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在案件一审过程当中,法院所采纳的证据显示,张高平叔侄两人在公安侦查阶段、检察机关批捕阶段多次供述了强奸王某致死,并抛尸的罪行。张高平叔侄两人的口供究竟是不是遭到刑讯逼供所致?今年3月26日,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对此作出了这样的认定,不能排除公安机关存在以非法方法收集证据的情形。

  张高平:我没犯罪嘛,态度不好嘛,那一天把我带(出)去,他(们)说,你每次态度不好,“6·26”快到了,过几天把你拉出去枪毙了。我说,我都没开庭,你怎么给我拉出去枪毙?我就问他们,他(们)说我是公安厅督办的案子,如果我态度好一点,可以给我开庭的。就是这样子嘛,我也不懂得法律。我回来的时候,号房里的人看见我脸色有点不大对劲,就问我咋回事儿嘛。我就跟他说了,他说这个只要你态度好一点,他们就不从严从重从快了,那你就写个态度好一点的,认个错嘛。他说,“要么我帮你写一份,你自己看看,你愿意抄就抄,你不愿意抄就不抄嘛。”还搞包烟给我,我也不敢不要,我不要他们要打我的,我就拿下了。接下来,他就写了嘛。

  记者:他写的(是)什么?

  张高平:就是我(和)侄子强奸,你说是不是神话故事啊。我说,不说。他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就打我了嘛,烟给骗去了。

  记者:你仅仅害怕挨打,就写了这个承认自己杀过人的自首书吗?

  张高平:我被打得受不了了,我被他打得没办法。

  解说:张高平讲,也就是在这样的胁迫之下,他写下了一份认罪书。而张辉回忆说,一名关押在同一间室,叫袁连芳的犯人同样胁迫他写下了认罪书。

  张辉:当时我关在袁连芳的那个号里,我去的时候里面有3个人,我是第4个,我一进去就跟袁连芳说,这个案子我没有做。然后他就跟我说,“这个事情你不用跟我说,从头到尾我都知道你是怎么个作案的过程”,抛尸抛在哪里他都知道,从头到尾给我讲了。讲过以后嘛,他说“到时候,我帮你写一份(认罪书),你抄一下”,叫我抄,我不抄他就要打我,蹲到厕所里去,蹲马步,打我。

  记者:为什么你不寻求帮助。

  张辉:没人帮助我啊,那时候,跟看守所民警反映过,他们都不理我,没人帮我。因为我关在一个笼子里,包括他们在内就4个人,(我)一直被他们打着,喊都没人知道。

  记者:那时候你有可能不去写这个认罪书吗?

  张辉:我也想过不写啊,但那种情况下,我没办法。

  记者:怎么就没办法。

  张辉:因为他们这种人根本就是不讲道理啊。

  “我没有绝望,我生气”

  解说:2004年4月21日,浙江省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一审判决,分别以强奸罪判处张辉死刑,张高平无期徒刑。而叔侄两人承认罪行的口供,以及认罪书,包括那个犯人袁连芳的证词都成为了这次判决的重要依据。

  记者:当你拿到一审判决书的时候,你绝望了吗?

  张高平:我没有绝望,我不是跟你说我生气(吗)?

  记者:你气什么?

  张辉:我气这个判决不公正嘛,这么简单的案子,还这样子判我们。

  记者:但是当你看到一审判决书,你是死刑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张辉:那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啊,我想他们都没有什么证据,就判我死刑。我想这就是口供,人家逼我的,刑讯逼供的。我在庭上喊冤枉嘛,哭着喊冤嘛,但是他们没有理我。

  记者:那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张辉:我那时候心里在想,法律这么不公正,最起码要有直接的证据嘛,(才)能定我们罪嘛。

  解说:然而,案件当中的直接证据并没有像张高平叔侄两人期望的那样,帮他们洗清罪名,特别是警方所提取的被害人王某的指甲末端鉴定出了一名男性的DNA。通过检验,这份DNA与张高平叔侄两人无关。也就是说,强奸王某致死的可能还有第3个犯罪嫌疑人。

  记者:根据媒体的报道,当年杭州警方的侦查人员曾经3次去过安徽,试图查找出第3个犯罪嫌疑人,但是都没有结果。最后,在直接证据确实存在很多疑点的情况之下,把案子结了。

  解说:2004年10月19日,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对于张高平叔侄两人的案件进行了二审宣判,以强奸罪判处张高平有期徒刑15年,判处张辉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记者:当二审你看到,你的这个刑期改成死缓的时候,你怎么想?

  张辉:最起码我保了一条命,我还有机会去申诉。如果真的把我打掉了,把我枪毙了,可能我这一辈子也就是冤死了。

  张高平:人家死刑改为死缓,无期改为15年,高兴都来不及了,我哭得爬不起来了。隔壁号房的人说,这个人恐怕真的是冤枉的,哭得这么伤心。

  记者:那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张高平:我就知道我要坐牢了,没这么简单了。

  “申诉书,写了一麻袋”

  解说:二审判决之后,张高平叔侄两人进入了浙江省的监狱服刑。2005年,张高平从浙江调到新疆石河子的监狱服刑。3年后,张辉从浙江调到新疆库尔勒监狱服刑。在狱中,两人始终没有放弃对案件的申诉。

  记者:那个时候你觉得上诉会成功吗?

  张辉: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一回到笼子里,我就开始写申诉状嘛。

  记者:你写了多少份申诉书,你自己有印象吗?

  张高平:反正我邮票是买得最多的,家里我哥哥一次寄邮票都寄七八十张给我。我怕信丢掉,每一次我都贴5张邮票。我估计那也数不清了,那天我说我寄了一麻袋都有。

  记者:当信寄出去的时候,你内心有希望吗?

  张高平:石沉大海,又石沉大海啊,都是石沉大海。

  记者: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为什么你还要继续寄?

  张高平:我始终坚信法律是严肃公正的,你现在不答复,最终会有结果的,我知道的。

  记者:那个时候你没有想过,也许一切都没有办法改变了吗?

  张辉:我自己坚信,因为我这个案子,我是清白的。我一定要申诉,我不能半途而废,我就是哪怕是申诉到刑满释放,我出来也还是要申诉。因为我那样子,如果我不去申诉,那人家就更认定你是个强奸犯了。

  记者:你害怕这个罪名背一辈子?

  张辉:我怕,因为这个罪名与其他的罪名不一样。强奸的罪名背了,一个家,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都是一个侮辱啊。

  解说:入狱之后,张高平的妻子和他离了婚,打掉了已经怀孕的孩子。张辉已经订婚的女朋友和他分了手。强奸杀人的罪名就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两个家庭。

  记者:一开始你都拒绝跟家里人联系。

  张高平:对。

  记者:你心里不想她吗?为什么不说。

  张高平:想啊,我怎么对她说?

  记者:告诉她你是冤枉的啊。

  张高平:这个她们是相信的。但(有)我女儿啊,又没把她抚养成人,还让她背个强奸杀人犯罪名的父亲,上学啊什么,家里都被人歧视。你说我怎么去跟她们说啊。小学生吵架的时候就说她,她父亲是个强奸杀人犯,你说心里(多难受)。我女儿,也有点懂事了,她去打工,跟她一起干活的人,背后都议论,给她听到了,她躲到被窝里哭。

  “我没犯罪,咋减刑”

  解说:在狱中,张高平不停地写申诉信,不停地向监狱民警诉说冤屈。另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张高平偏执地坚持服刑,但不认罪,拒不减刑。

  记者:我们知道你在监狱里面拒绝减刑,为什么啊?

  张高平:我没犯罪,我咋减刑,不是说减刑就减了,还要叫你写犯罪事实,认罪悔过书,时不时地叫你写,发个东西要你写出作案目的、作案动机、时间地点,那些东西你咋写?

  记者:可是相比坐牢的那种痛苦,能够减点刑早点出来,难道不是更好的事吗?

  张高平:我晚上写那些东西,你硬要叫我写,我天天睡觉都心绞痛,你们感受不到的,你没被冤枉,你感受不到的。

  记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张高平:心绞痛啊,就是跟一个石头一样的,往下沉一样的。痛啊,那个滋味,我宁可待在监狱。

  记者:而在减刑这个问题上,侄子张辉有着不同的看法。他说,他要做两手准备,一方面要争取减刑,另一方面要继续申诉。因为在监狱当中表现良好,他先后从死刑减为无期徒刑,从无期徒刑减成有期徒刑。他们坚信法律的严肃和公正,也坚信他们的案子一定能够得到平反。也就是这种信念的支持之下,命运在等待之中悄然发生着改变。

  “我坚信,法律是公正的”

  解说:他叫张彪,62岁,是新疆石河子市人民检察院一名退休检察官。2007年的夏天,作为检察系统负责石河子监狱的驻监检察官,他第一次见到了正在服刑当中的张高平。

  记者:您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跟其他犯人哪儿不一样?

  张彪:就是一个不认罪服法的感觉。

  记者:用什么方式表现?

  张彪:不按这个流程报告,如果是报告(要)说,报告,检察官,我叫什么名字,我是什么监狱,什么罪犯,判什么罪,多少年,现在多少年,还有余刑多少年。他要把这一系列报告出来,就认可自己是罪犯了。

  记者:那您当时怎么对待他的?

  张彪:没报告就不报告吧,我叫他坐下说话,他们犯人按道理是(要)蹲下说话(的)。

  记者:他是什么样的状态?

  张彪:他哭得非常伤心,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解说:张高平的哭诉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张彪的格外重视。直到2008年,《民主与法制》杂志的一篇报道引起了张彪的关注,因为报道当中提到了一个作伪证的犯人袁连芳,而张高平叔侄的案件当中也出现了这个人的名字。

  张彪:就是河南发生一起命案,这个被告人被无罪释放了,这个文章中提到一个(作)伪证的人叫袁连芳,我说怎么河南有一个袁连芳,浙江也有一个袁连芳,同名同姓一个字不差,都是作证的人,我就觉得奇了怪了。

  解说:之后的时间里,张彪又多次找到张高平,深入了解他的案情,对于案件当中存在的诸多疑点,张彪和张高平进行了一次详谈。

  记者:这次和之前的谈话有什么不同?

  张彪:以前谈话是不做笔录的,(这次)就是做笔录的时候仔细地,很长时间地谈,从上午谈到下午,几个小时谈话,不间断地谈。

  解说:后来,在河南那起案件当中作伪证的袁连芳被确认与张高平叔侄案件的袁连芳同为一人。2009年,张彪将张高平的申诉材料重新整理,连同谈话笔录寄给了浙江的相关部门。

  记者:但是没有回应?

  张彪:没有回应。

  记者:这样反反复复寄了多少次?

  张彪:有五六次吧。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解说:2010年,在退休前夕,就张高平叔侄两人案件当中的申诉情况,张彪给浙江省人民检察院的负责人写了一封长信。

  记者:您怎么写的?

  张彪:我说我马上退休了,在我的工作中遇到了一个案件,服刑人员的一个情况,这个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发现了一些问题,请你们引起重视。

  记者:有回应吗?

  张彪:他们打来电话说,你们寄来的材料收到,我们正在着手处理,向有关部门(反映)。

  记者:纯粹地从流程上看,您已经完成了您的本分了,把问题发现了、转交了、申报了,您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张彪:我们的工作没有结果啊。

  解说:2011年,张彪从驻监检察官的位置上退休了。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浙江省人民检察院在收到张高平叔侄两人的申诉材料之后,对案件开展了审查。2013年3月,经过不公开开庭审理,法院作出了张高平叔侄两人无罪的判决。

  记者:他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回到安徽老家了,跟您联系了吗?

  张彪:联系了一次。

  记者:(他)说什么?

  张彪:(他)说,张检察官,我被无罪释放了。(我说),哦,太好了,我为你高兴。

  记者:您现在再说起来的时候,眼睛里还有泪。

  张彪:就是盼到那一天了,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记者:我们必须要付出10年的等待吗?

  张彪:但是它来了,不过就是迟了。

  “这阵风平静了,我还是我”

  解说:出狱之后,容貌已改的张高平和侄子张辉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亲戚邻居热情地欢迎他们。阔别10年,村里别的人家都盖起高楼,过上富裕生活。可是自家的老宅子已经破落不堪。

  记者:你说10年你最大的改变,你原来特别爱说话,现在不爱说话,就只有这些吗?

  张辉:也不只这些,失去了我的青春,失去了我的自由,包括我父母亲,我整个家族,失去了很多。

  记者:这些都能重新找回来吗?

  张辉:找不回来了,时光过去了还能找回来吗?

  记者:那你想过你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吗?

  张高平:病看一下,再适应一下,现在出来了,路都不会走,系个皮带都不会系。

  记者:当你连皮带都系不上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张高平:我说连个皮带都不会系,以后生活咋过。我现在想的是这样子的,我只会开车嘛,等我恢复过来了,如果能让我搞个中巴车开开就行。

  记者:你还是想去工作是吗?

  张高平:那我不工作干嘛,这个事情,这阵风平静了,我还是我了。

  记者:法制的本意往大了说,是维护公平和正义;往小里说,是保护咱们老百姓的生活。因为一旦出了错,他会毁掉一个人的一生,毁掉一个家庭的幸福。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张高平在法庭上说的那段话。他说,今天你们是法官和检察官,但是你们的子孙不一定是检察官和法官,如果要是没有法律和制度的保障,你们的子孙也可能会被冤枉,也可能会徘徊在死刑的边缘。我想这句朴实的话,会令我们每一个人起敬和深思。

  (注:文内标题为编者所加)


浙江日报 政治纵深·视点 00020 冤案十年:迟到的正义 2013-04-11 浙江日报2013-04-1100010;2978821 2 2013年04月11日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