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评论员 顾骏

　　近年来，中国城乡之间出现了两股方向相反的人流，一股是从农村或乡镇涌入城市特别是大都市的人流，另一股是从大都市走向乡村的人流。这两股人流中都可以找到动因不尽相同的两类人群。在流入城市的人员中，既有执意要在大城市争得一席之地的大学毕业生和其他志向远大的农村精英，也有仅因城里挣钱相对容易，准备有了钱就回家创业，绝不留恋的农民工。

　　而在从大城市回流乡村或县城的人员中，既有因为北上广房价太高，生活成本昂贵，而不得不忍痛割爱，暂往乡间另求出路，但只要有机会时刻准备杀回大都市的，也有以“35岁退休”为理想，希望摆脱城市污浊的空气、疯狂的物欲、冷漠的世情和压抑的竞争，而重归相对来说保持着较多的自然因素的乡间，包括生态环境和世态人情。这最后一拨人中，又可以细分出两种人，一种是暂时来到乡间，放松身心，获得刹那禅悟，便又匆匆赶回城市，继续未完俗务的；另一种人则已决绝地向城市说再见，除非为了大都市才有的现代科学技术的好处如医疗，或再续昔日交往的友情等，才会重回故地。

　　如此复杂的城乡间对流，给农村带去了巨大人流的同时，也带去了资金、信息、都市文化和现代生活方式，促进了乡村的嬗变和城市自身的完善。2010年上海世博会精彩纷呈，各国相聚一堂，在“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主题下，展示了多样的理念和实践。特别有价值的是好几个非洲国家不约而同地表达了一个理念：“留住农村人口，就是对城市最大的贡献”。

　　这一口号的深刻之处在于揭示了城乡的相互依赖关系：靠剥夺农村实现的城市发展，最后会因城乡落差过大而导致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进而造成严重的城市病和同样严重的农村凋敝；反过来，如果城市文明加速流入农村，又不打乱农村自身的秩序和节奏，最后在造福农村的同时，减轻城市压力，甚至促成城市和农村之间的反向流动，这样才能有效消除城市的人口压力，减轻从拥挤、污染到犯罪的各种城市病，城市生活才能变得更好，农村生活也能变得更好。如此构想可行的话，那现在的问题就成了：当下中国的城乡人口对流，能促成一个“留住农村人口，促进城乡发展”的格局吗？

　　个人抱着怀旧复古心绪回归农村，固然反映了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多样化，但农村和农村里的人不可能单纯为满足部分城里人吃饱喝足之后的出世之念，而保留自身几近“中世纪”的存在状态。“留住农村人口”不是留住农村的不发展状态，这个道理无论农村人还是城里人都明白。老城区里旧屋子有文物价值，值得保留，但谁也没有权利把拥挤在老屋中的居民及其生活条件也一同划入“文物”范畴，让他们为了别人的观赏而永远在阴暗潮湿中打发日子。都市人对农村的欣赏必须同农村人对都市的向往，同步迈进，相得益彰。至此，前文提到的问题，在浙江的背景上，又转化为“美丽乡村建设”能否成为推动农村发展和城乡社会整体进步的路径和载体？

　　“美丽乡村”建设代表着浙江的农村发展已走出“温饱”阶段，而进入精神追求的阶段。“美丽”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服穿，但在吃饱喝足之后，美丽就成为某种不可或缺的需求，要留住农村人口，保证农业得到持续发展，仅满足温饱是不够的，只有乡村美丽起来，人的需求得到全面满足，才能不但留住农村人口，更进一步吸引城市人口回流农村。

　　美丽不能当饭吃，但乡村的美丽可以帮助解决农民更好地吃饭问题。传统农业单纯提供物质产品，但在一定的自然资源、气候条件和生产能力下，物质产出是有限的。对于浙江这样地少人多的省份，完全依靠农产品产量，很难进一步提高农村经济发展水平和农民的经济收入。发展工业是一个选择，但因为土地资源紧缺和环境承载能力已临近极限，也面临不可克服的困难。如何吸引各类“坚决逃离”的城里人，来乡村投资创业，加快传统农业向现代都市农业的转变，发展衍生产业，增加服务业的含量，再吸收希望 “短暂逃离”的城里人下乡消费，因此成为发展农业、改善农村状况和提高农民收入的合理路径。

　　近年来，浙江一些县市通过引进公共艺术，不但美化了农村，还吸引城里人大量下乡旅游，为农村和农业注入了都市元素：吃农家菜成为时尚，农产品就地消化，提升了附加值，带动了第三产业，增加了就业岗位；艺术家及其创意的下乡让油菜种植在提供油料之外，还提供了菜花观赏，一棵油菜，两次消费，增加了农民的收益；旅游者下地采摘果菜，让农业劳作成为游戏体验，农民不用掏钱雇工，却能让人干了活还倒贴钱，等等。所有这一切极大地改善了乡村产业结构，让农民在同等土地资源、劳动力投入和其他成本支付的情况下，获得更高的经济效益和生活品质，实现了农业由单纯生产物质产品向提供具有精神文化含量的产品转变，由提供产品消费向提供过程消费转变，由生产者与消费者相互分离向两者融合转变，极大地提升了农业、农业生产过程和农业产品的附加值，明显增加了农民收入，还吸引不少外部资金的投入，改善了乡村基础设施。

　　“美丽乡村”成为政府主导下城市反哺农村的途径和市场驱动下乡村产业再造机制，进而为城乡良性互动格局下的农村可持续发展创设了自我造血的功能。

　　乐观地看，人们逃离大城市，追寻“农夫山泉有点田”的生活，不管暂时的还是长期的，不但揭示了中国社会发展已达到的水平，而且表征着中国即将进入新的产业发展阶段，相应地，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将享有更高的生活质量。

　　（作者系上海大学社会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