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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2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怀念母亲

  范匡夫

  凉意萧萧的秋日早上,我又回到故乡。母亲在时,此刻她一定坐在门前,晒着太阳择着菜。而今柴门依旧,母亲却已走了11年了。

  母亲大半生都是在穷困中度过的。我思念母亲,首先是因为她的苦难。

  1942年5月,日本鬼子从衢州向西进犯江山。听到由远而近的枪炮声,我的父亲和叔父挑了两担大米、衣服、锅碗等家杂,带着我母亲、婶婶和我的哥哥、两个姐姐往东逃。约莫逃了五十里,落脚到了一个叫下西畈的深山老林里。父亲担心东西不够, 当晚又和叔父折回家,准备再挑些吃的用的来。不料第二天门前的须江发了大水,过不了江,下午鬼子已逼近村北头的火车站,父亲和叔父只得携着奶奶往西逃去。母亲这边等啊等,从早望到晚,一天、两天,不见父亲的踪影,又听当地人说这山林里土匪多。母亲有了一种不祥之感,她脱下小女儿脚上的布鞋,撕开鞋心里的两层布,掏出衣袋里的钱压进去又缝上。果真,两天后的下午,一伙匪徒举着枪,挥着大刀窜来了。匪徒们抢走大米、衣服、蔬菜,又叫着要钱。母亲苦苦哀求,说男人们回家还没回来,实在没钱。匪徒们不信又搜身,没搜到,临走把灶头上的一罐猪油也挟走了。

  本来逃难至此,住的是山林草棚,没有什么财物,经此一劫,彻底的一无所有了。没有房,没有粮,没有菜,没有换洗衣服,没有支撑一家人活下去的男主人。母亲和婶婶,愣愣地,你望我,我望你,只觉两眼发黑,天昏地暗,抱着三个小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

  太阳落山了,夜色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草棚又没有门,只有几棵树枝挡着。山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母亲以为土匪又来了,整夜搂着孩子不敢睡觉。天亮后,看着两顿没吃的孩子饿得又哭又叫,母亲流着泪想,再苦也不能这样等着死啊?她从小女儿的鞋子里撕出那几个钱,嘱咐了孩子一番,带着婶婶冒险摸出山林。远远地,看到炊烟飘荡,走到跟前是个小村子,东看西问,哪家都没白米要卖,只有一家有些焦米。焦就焦吧,救命要紧,妯娌两个买了袋焦米回来。有了焦米,一家五口人的命暂时可以吊住了。

  少年时,我听她谈起是听故事,长大后听了则有说不尽的沧桑和感慨:这样的大苦大难真是难为羸弱的母亲,也是实实在在的家仇国恨啊!

  母亲活了88岁,至少有四分之三的年轮是在为温饱拼博却难及温饱。现在餐桌上丰富的米饭、面食,在母亲那代人是最珍贵的东西。母亲一生操碎心的就是一家人的糊口,她当家持家时,平时算着吃,一点不敢放手,一年中有半年早晚吃的是番薯等杂粮。到了农历三月进入春荒,常是菜粥菜饭,有几年菜粥也断了,就荸荠当饭,荸荠再没了,就上山挖土茯苓根充饥。那时食用油更是稀缺,我多次看到母亲把一篮青菜洗好切好了,锅也热了,就是没有油,没油莱就粘锅,炒不起来。母亲只好找来蜡烛,在滚烫的锅里快快地磨两圈光光锅,然后倒下青菜。我在家时喜欢抓鱼,那时鱼又多,门前须江里别人炸鱼时跳下去拾两条;洪水退时拦几网;屋后渠里沟里选一段,两头筑个坝,抓起脸盆哗哗地把水打干,都可以逮到不少鱼。我兴冲冲地提鱼回来,母亲却愁了眉,她说:“碰到鱼腥,打破饭甑”,鱼好吃下饭,大米却要多费了。1958年到1962年,我的户口在学校里,每月有29斤大米供应,我也节约着省几斤捎回家里,可母亲坚决不要。她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们再饿也要让你吃饱。”那时侯是困难,但那又是苦难和温暖的亲情拼凑的日子。饭桌上清汤寡水,屋子里恩爱一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粮食足了,鱼肉多了,生活好了,母亲过上了再也不愁温饱的日子。可这时母亲年纪也大了,许多终生追求的东西, 已隔岸看花,风淡云清。那些年儿女们给她的钱,她走后都在枕头底下压着。有时难得带她到餐馆吃顿饭,她也不情愿去。她说:“享福也要年龄啊,还是让我自在点好。”

  母亲终生把自己摆在服务的位置上, 以罕见的无私与真诚关爱照顾家人。我们兄弟长身体时,每年春天到了,母亲都要给父亲和我们每人炖只鸡补补,唯独她没有。她说:“我没下地就不要了。”粮食紧张时期,吃饭困难,父亲朋友又多,有时刚端上饭菜,客人一脚踏进来了,家人中不免脸有难色,母亲见状总是说进门就是客,一边说一边盛好饭端到客人面前。母亲不会给人一种特别的亲热,但在长时间里给你一种忠厚可靠。

  母亲的娘家在赵家乡前召村。我的外公中年时因病双目失明了,外婆去世又早,外公过着贫困孤单的凄凉生活,母亲每年都要炖只鸡,领着我送给外公。苦难中父女相见,外公母亲都很激动,母亲脚跨门槛就叫“四叔”(母亲沿袭堂兄的叫法,称父亲为四叔),外公颤悠悠的迎过来说:“文合,你又来了!”一边说一边老泪涕零,母亲尽力克制自己,将我一把推到外公怀里,外公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啊,又长高了。”前召村是个美丽的小山村,坐落在两条平行的山脉中间的田垄里,一排排白墙青瓦的房子傍着北头山脚坐北朝南递次建造。冬天太阳一出就可照到屋里,下雨天雨再大也能沿鹅卵石斜坡排走。门前一条小溪流水淙淙,清澈见底,水中小鱼小虾跑来游去,小溪上有不少“石跳”和石板小桥,还有哗哗作响的水碓。屋后的山坡上则有多种大树。流水潺潺过庭前,落叶寂寂飘阶下。整个村子充满了古朴自然的气氛,母亲很喜欢这个地方。晚年什么地方都不去,唯独叫弟弟陪着到这里来。

  母亲对我们兄妹非常关爱,但条件所限,只能给我们最基本最勉强的吃穿。我们的成长和那个时候的多数小孩一样,是像路旁的野花一样自然长大的。那时社会上也没什么学前班、辅导班、培训班,即使有我们也没钱去上。年轻时对这些想得不深,长大了自己做人父母了,我才悟到,其实母亲也给了我们很好的教育培养,那就是她勤劳朴实,干干净净为人为事的榜样。母亲一辈子没有和邻居拌过嘴,没有和家人大声地红过脸。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历来较难相处,母亲却一生和婆媳、妯娌处得母女一样,姐妹一样。从我记事起,就见母亲的头型是在脑后挽个发髻,穿的都是士林蓝或青色的、胳肢窝下结扣的大襟布衫,一身旧式农村妇女最普通的装束。小时她常提醒警示我们的就是要学好,不允许我们和德行欠缺,手脚不干净的小孩交往结伴。她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下神神。”对我们学习成绩好差她不过问,德行上有没有犯错却很在意。那时候,孩子如果拿人家一件东西,或说一次假话,打一次架,母亲是很上心,很觉抬不起头的。我小学五年级时,为上渡船的先后,和本村的几个同学与邻村的几个学生打起了架。傍晚放学时,班主任老师随我一起到了家里,和母亲说了打架的事。从来没有对孩子动火的母亲这次很生气了,待老师一走,拿起还留着枝叶的一枝毛竹条子朝我脚上扫了过来。母亲说:“早点迟点都能过河,你为什么还打架欺负人?”母亲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对我动过手,可因为她自己做得好,让我铭刻在心,终生受益。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钱塘江 00022 怀念母亲 2013-01-18 2677366 2 2013年01月18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