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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8版:美丽乡村·灶头边的村庄

从“片儿川”开始,踏上四季寻笋之旅——

好笋知时节

  这是一种追逐阳光的植物。泥土之上的竹终年随着太阳的运行而努力生长,泥土之下的竹笋也不会忘记在土壤深处重复太阳的运行。正是由于竹重复着大自然的季节变化,才产生了竹笋的四季之味:有关成长,有关生命,有关家园,有关人生。

冬雪落下的鲜美

  江南的冬季湿冷绵长,突降的大雪让冰寒之意渗入了每一个细胞。杭城大大小小的面馆中,一碗用猪肉片、冬笋片和雪菜烧成的片儿川,却迎来了最火热的点击率。晶莹的面、雪白的笋,咸香的热气蒸腾而上,足以消解江南冬日的寒意。

  食求精美的江南人对于面食并不热衷,片儿川之所以成为一种大众主食,冬笋功不可没。南宋时期,北方官员大量涌入杭州,南北饮食在此地交汇融合。一碗普通的面条,南方人尝试加入冬笋调味,不经意间让用于饱腹的主食有了味觉上的新意,也让笋的清香撩动起更多人的舌尖。

  “鲜”是南方人味蕾的共同追求,也是对食物极高的褒奖,因食材产地地理上的近便,南方人自然把笋和“鲜”联系起来。以杭州为圆心的200公里范围内,囊括了全国知名的竹乡——安吉、临安、富阳、德清、余姚、奉化……即使是在万物萧条的冬季,结结实实的泥土下仍有冬笋在奋力生长,成就冬季餐桌的鲜美。

  在历史上,浙江名气最大的冬笋产自遂昌小忠村。那里的冬笋明清时便曾作为贡品,浙江官员冬季入京述职,一份体面的厚礼就是一蒲包小忠冬笋和一条金华火腿。北方名菜“烧二冬”,虽然只是一道冬笋配冬菇的素菜,也因为千里飘雪送冬笋的诚意而尤其名贵。

  冬笋的难得,还在于采集的不易。笋农如要寻找它,需要花费一番周章——根据两株母竹的枝叶方向来确定地下茎的走向,再根据土层的深厚,整片地挖,但也常常落空。台湾作家林清玄念念不忘儿时挖笋吃笋的情景,一句话道出了生命重要的本质——“只有在最深的土里,在最不容易见到的角落,才能找到最甜最美的竹笋。”挖掘的乐趣,就在于发现隐在角落的惊喜,比品尝更有深意。

  纵然是风行南北的美食,在竹的家族中,冬笋自知无法成长为有用之材。寒冬的风过于猛烈,寒冬的雪过于严酷,寒冬的霜过于冷冽,在还没有露出地面的一刹那,冬笋就被风雪永远地压在地底下。它不会破土而出,默默地吸收贫瘠的土地里的营养,甘心生活在黑暗的地底,无人挖掘便勇于腐烂化成养料去反哺孕育、滋养它的根系。

春雨润出的柔情

  对于笋来说,江南三月里的第一场雨,才是春天真正的开始。携带着春天的温度,雨水向地下的笋传递出破土的信号。在地下,幼笋通过土壤中的空隙,默默地感受着空气中出现的微小变化,对于他们来说,随时要准备充足的能量参加一场关于速度的竞赛,雨后的阳光就是这场比赛的发令枪。

  这是个值得骄傲的家族,因为它们是世界上生长速度最快的植物,在温暖潮湿的土壤中,一株勤奋的竹子,45天的时间就能长高到20多米,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长得最高,谁就有资格享受最充足的春光。

  寂静的山林中,竹林中总有无声却似有声的细微声响,那是小竹笋破土而出的喜悦。向上的力量让坚硬的石头也无可奈何,凝聚了足够的潜能,生命的力量势不可挡;向上的力量让黑夜都成了最好的生长环境,它们的生长速度是白天的一倍,一整夜的努力意味着明天能更接近头顶上的阳光。

  笋,《尔雅》称“竹萌”,虽有坚硬的外表,却有柔软的内心。它们为餐桌铺设出一场春天的盛宴,连最挑剔的舌头也朝思暮想——每逢春笋上市,唐太宗总要召集群臣吃笋,笋嚼在口,也被赋予重要的使命:帝国的生命力如春笋,国事昌盛,人才辈出;1765年的早春,正月十六,乾隆皇帝就向南方进发,才赶上头一拨出土的春笋,细腻的口感让温润的南方有了诗化的意境,让这位住在北京城里的皇帝也心慕江南风物。

  对笋的追寻,上至帝王,下至百姓,总有挥之不去的情节;对笋的赞美,有诗词,有字画,总有朴素真挚的情感。“其蔌维何,维笋及蒲。”《诗经》记韩侯出行,显父用清酒百壶为他饯行,席上的蔬食,就是蒲菜和竹笋,显父用家乡的时令美食用心烹饪,护子之心切切;“乃往竹林中,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须臾,地裂,出笋数茎。”《二十四孝》记三国时期吴国孟宗之母病重思笋,孟宗哭竹生笋,母亲食后奇迹般痊愈,孝母之心拳拳。

夏风吹过的乡恋

  初夏的天目山翠竹飘摇,一阵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竹的味道。在浙江境内,有山的地方就有竹,天目山就是最著名的一座。它是一座神奇的山,一边是临安,产雷竹,纤细优美;另一边是安吉,产毛竹,高大青翠。

  相比之下,安吉的竹似乎出镜率更高些,当地人会自豪地罗列出一串曾在此地取景拍摄的影视大片。当然,安吉人是有底气的,小农经济时代,竹子多为产品,不是商品,但至少在1000多年前的安吉,竹子就已经是商品了。通过西苕溪,竹材源源不断地输向江南平原和华北平原。

  江南的竹乡人有温和的气质,又多了一股闯劲和韧劲。走出大山,他们有四海为家的心,却改变不了一个乡愁的胃。竹笋的味道,是可以记忆、可以暂别,却不可以逃离的——

  初夏的傍晚,草木垂香,霞光里的农家小院,一堆鲜鞭笋散在院中,农家的孩子蹲在笋堆里翻弄;簸箕里晒着竹笋,一根根淡黄透亮,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暮色垂落,笋是院子里饭桌上的主角,炒、烧、煮、煨、炖,可荤可素,可汤可菜,伴随着习习凉风,家乡的记忆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刻在了心里。

  也许,就是这般的眷恋,让极为普通的笋干成为一种受人追捧的美食。鲁迅曾写过:“究竟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

  其实,晒干食物并不是出于内心的恐惧。如今,基本上所有的水果蔬菜都可以做到异地运输仍鲜美可食,但竹笋生保鲜至今还是一个难题,晒成笋干,是一种储存美味的方法,便于携带;同时,用太阳的能量吸干竹笋的水分,笋得以跨出家园,不腐不坏,永远保持着最纯朴的风味,以另一种方式走向远方。

  远行的竹乡人若是尝到家乡的风味,定会想起在那片竹海边淳朴勤劳的乡亲,想起童年漫步乡道那无忧无虑的时光。鲁迅当年的疑问,在现代人流动频繁、内心却渴望回归家园的社会里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秋阳照出的人生

  如果说春有春笋,夏有鞭笋,冬有冬笋,那么秋天似乎没有特定的竹笋相对应。不过,一路向浙南地区探寻,随着纬度的下移,阳光的充裕,这个收获的季节里,主产于平阳的绿竹笋正当时。

  南雁荡山生竹,种类繁多,苏东坡有诗“好竹连山觉笋香”,虽描写的是湖北黄州,但同样适用于雁荡山。绿竹笋在温州地区又叫被叫做马蹄笋,因为它向一侧弯曲的形状令人联想起马的蹄子,还因为味觉上与马蹄(亦称荸荠)的微妙呼应。绿竹生长需要冬季气温在零下2℃以上,温州已经是它能到达的最北地区。

  竹和肉一向是经典搭配,不仅因为这两种食材在口感上互补,还因为苏东坡打油诗“要想不俗也不瘦,顿顿须食笋烧肉”中的幽默。不过,秋季在农家小院吃马蹄笋的最高境界,就是以清水炖之。

  清淡,是自然之味,可说是蔬菜的通性,淡本身没有什么至极或特殊之味,是一切味道的本原。清水马蹄笋清脆、甘甜,近笋尖处却有一缕若隐若现的苦味。

  微苦的口感其实是竹笋至真的味道,在古代,这很符合文人雅士的心情和口味。松、竹、梅被称作岁寒三友,竹子亦是清高的象征,从不以大众的口味之需褪尽苦涩,反倒人对它增添了几分景仰;同时,它又藏起尖锐而敏感的棱角,去壳后细嫩白净,又让人对它多了几分喜爱。

  对竹笋的感情,从口入心,从古到今,都可以说是一种集体共鸣——

  梁实秋写笋,一开始就说“我们中国人好吃竹笋。”竹子虽然身材高大,但与水稻、小麦同属禾本科,世世代代的味觉传承下,我们对食物的选择总是会偏向草本,所以竹笋自然成了餐桌上的主角。

  在上世纪80年代,美国植物学家大卫·法雷利写了一本厚厚的《竹之书》,他发现八仙里的张果老、钟离春、韩湘子和蓝采和等流传于世的形象中,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样以竹子为原料制成的器物。原来,竹已经以我们都难以察觉的方式渗透到我们从小的记忆中,对人生的至高追求是像竹子一般扎根大地,平衡而从容。

  竹林更替,美味依旧;人生沉浮,淡中真味。即使秋色绚烂,依然在土壤深处忠诚地重复太阳的运行,化为单纯淡泊的质地,兑现对自然的承诺。笋之道,足以伴随我们一生。


浙江日报 美丽乡村·灶头边的村庄 00018 好笋知时节 2013-01-15 浙江日报2013-01-1500016;浙江日报2013-01-1500009;浙江日报2013-01-1500011;浙江日报2013-01-1500013;2872173 2 2013年01月15日 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