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米

　　一

　　我小时候，杭州人有句口头禅叫“去苏州”。说某某人已经到苏州去了，并不是他真的去苏州，而是说，他已经睡熟了。

　　出点在于杭州苏州对开的运河夜航船。当城市华灯初上，家家饭菜飘香时，在杭州武林门码头落船。船儿离开城市，滑入寂静乡野，晃晃悠悠，双眼迷离，客人很快进入梦乡。可不是，去了“苏州”？

　　经济不太富裕、交通也不太发达年代，坐运河船是很多新婚夫妇度蜜月的首选，一觉醒来，就从一个人间天堂到了另一个人间天堂，其浪漫程度，不亚于现在的地中海豪华游轮。

　　我第一次乘坐是上世纪80年代，参加一个文友活动，苏州、扬州、镇江一路过去，那时我还年轻，记忆中兴奋得很，几乎有点二，明明乘上了去苏州的船，却不肯“去苏州”——不肯睡觉，同行有位长者，苏州人，随带麻将一副，（还是船上有麻将？记不清了）连夜教我们几个年轻人打麻将。

　　结果那个运河之夜，学了一手漂亮的却不能赢钱的麻将。怎讲？学了精细做牌的打法：清一色、混一色、混幺九、喜相逢、大三元、三暗刻、门前清、大四喜、九莲宝灯、三色三节高……

　　很多很多名堂，都有不同的番数，打起来兴味十足，但杭州麻将一律不管这些，跌倒胡，人家都胡啦，我还在那里算呀算呀做牌，肯定输啦。

　　现在每打麻将，就会想起运河夜航船。

　　二

　　有个老杭州人，工薪阶层，攒了一点钱，不买轿车，不买房子，买了一条船。

　　这人酷爱他所居住的城市，很早开始了摄影，拍下杭州的角角落落，这些年，一共拍下数万张老杭州的照片，收藏了两千多件与老杭州有关的各种历史遗存。

　　他热爱运河，本想徒步或者骑自行车沿河考察，最后还是选择走水路，既然那是一条河。

　　一条旧的港监船，长10多米，宽约3米，有前后甲板。船舱里做了改造，有一块可以上下翻动的木板，翻下来就是床。加一些生活用品。

　　2003年春天，杭州拱墅区，北星桥，他下了船，莫家塘、谢村、洋湾里、夏家桥、钱家桥……

　　黄昏时他看到了一座古塔，塔顶上长着小树，树上有鸟窝，他的船就停泊在塔下。

　　晚上，躺在舱里的铺板上，几乎就是贴着水面睡觉。周围很静，只能听到水下的小鱼在嘬船板。似睡非睡中，听到“咚”的一声，起身到甲板上张望，什么都没有。又是一声，抬头，原来是天上滴落的春雨。

　　还看过一组照片，运河边的婚礼。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还是一个孩子，十二三岁，因为太空闲、太无聊，得到一本简单的摄影常识书，就开始向往拍照片。

　　直到去了建设兵团，有了十几块钱一月的工资，他才买了第一台相机，海鸥120，120块钱，自己的积蓄60块，父母资助60块。

　　他说那时没什么摄影概念，只是娱乐生活少，找乐找事干，先拍下再说，有一天就遇上了运河边的婚礼。

　　30年前，乡村公路网还很不发达，迎娶新娘、发嫁妆都走水路。那家人家算富裕的，嫁妆铺铺排排装了好几条船。

　　那时可没有电脑没有网络，可以在网上“晒”什么什么，只能实实在在地“晒”在光天化日下，从家具几大件到床上几大套，从箱子到碗碟，还有沙发家电……娘家想得真周到啊。沿岸的观众都看见了，谈论着，羡慕着，点数着一份丰裕的日子。

　　被娘舅抱上岸的新娘子，红衣红鞋红手套红围巾，一身喜气，五官长得标致，头发做得在当时算是很“洋气”，只是表情难免有些羞涩，还有几分紧张。不知是因为又下船又上台阶，娘舅抱得重心偏高而紧张，还是无忧无虑的女孩家日子即将结束、对未知的将来没有把握而紧张？

　　今天看，特别有味道，因为现在运嫁妆，再也不会用船了。

　　三

　　报社有位中层干部，相貌堂堂，就是有点儿中年发福。

　　有一天电梯遇到他，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忽地变成绝好身材。

　　问他：减肥这么成功，用了什么方法？

　　他说：新家搬到了信义坊，每天走路上班，将近一个小时。

　　我说：你真有毅力啊，坚持得住么？

　　他说：不用坚持的，沿运河走，青石板的游步道，没有车来人往，空气清新。一座接一座的古桥新桥，都有来历，都是美景。四时花开，非常准时齐全，再也不用特意赶在人群中去赏樱赏桂赏梅赏菊，花儿们一天天含苞待放，仿佛天天在路上等着我约会。我现在比谁都更知道花信花期。上班，就好像是逛公园啊，哪用坚持？有时出差几天，都会惦着那些花儿呢，尤其是花期短的，我回来，只剩一地落英。唉唉，开过了，我失约了。

　　我惊异地看着他，他是做政法报道的，平时说话严谨严肃，走运河，竟让他说出这么抒情、感性的话来。

　　查地图，发现从拱墅区的信义坊走到下城区的杭州日报，可以从卖鱼桥下去，过涨江桥，经过乾隆画舫、接驾亭牌坊、御码头，穿过富义仓遗址公园，来到老德胜桥边的夹城夜月景点，过了潮王桥，沿稻香花园和叶青花园走，过朝晖桥，过青园桥，就到了西湖文化广场，运河在这里转了个弯，北向南变为西向东。

　　桃红柳绿地走进了西湖文化公园，这里夜间非常热闹，到处是跳舞队，上午却很少人，不远处看得见的中北桥、环城北路上，汽车刷刷地过，人声鼎沸，而运河行者置身于空旷宁静中，实在是太奢侈的体验。往东走，离杭州日报就越来越近了，到了中河立交桥，从一个开满夹竹桃的台阶上去，再走两三分钟，就到了单位。

　　几乎全程走在运河游步道，我的同事，好幸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