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浦潭,稻菽浪千重
本报记者 邓国芳 毛珺 实习生 唐邢 程细雨
“你们一定要来,那是渔山乡最美的季节。”芒种之时,富春江渔浦潭,种粮大户周午福站在田埂上,看着刚播下的秧苗,与我们许下约定。那庄稼汉的表情,就像孩子一样,纯真而热切。于是,我们欣然赴约,却发现不是这场约会的唯一主角。
农民画家何新来回村了。新落成的农耕文化馆前,他在刷白的墙壁上,一笔笔勾绘出人们熟悉而陌生的景象。犁田、插秧、收割、打稻……一气呵成,栩栩如生。
国家一级美术师吴稚蒿来了。他在田埂上来回奔忙,嘱咐村民摆设好精心设计和制作的稻草人。“满载而归”、“喜迎来客”、“渔浦晚棹”……金灿灿的田野,顿时熠熠生辉。
67岁的村民彭明亮,领着我们在金色的稻浪中游走。他兴奋地说,在10月28日本报“美丽乡村”周刊和渔山乡联合举办的“稻香节”上,他登台表演了梅花锣鼓,为节日增添喜气。
这时,周午福在稻丛中探出头,用力地朝我们挥了挥手:“嘿,终于来了!”行走在黄公望先生《富春山居图》的卷首之地,寻访着那些和农耕稻作相关的人与事,记忆不自觉被牵引,和着阵阵稻花香,醉入心田。
一粒谷种的清香
“两分根、一分芽,谷子就算孵好了。轻轻抓起一把,放在鼻尖,能闻到一股清香。这味道,一辈子都忘不了。” ——村民彭明亮
这香味,萦绕在老彭的心田,已整整50年。
每年4月底,富阳市互利粮油专业合作社社长周午福,会把一包谷种交到他手里。孵谷子、抛谷子,看着秧苗茁壮成长,年复一年,衣食无忧的老彭,对此着了迷。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在他眼里,每粒谷种,都蕴藏着渔山人秋收的希望。当嫩芽冲出谷壳,在泥土中站稳脚跟时,渔山人的希望,也跟着落地了。
这是老彭的想法,50年没变。
18岁那年,老彭还是小彭时,因为手脚快、头脑活,有幸跟着师傅学习孵谷子、抛谷子。这是黎明生产队第8小队很多人争抢的技术活。
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谷子有多珍贵,不言而喻。彭明亮必须格外小心,认真思量孵谷子的每个步骤。他先在箩筐里铺上嫩芽茶,再把谷种从黄泥水中沥出,尔后堆放在芽茶上,再盖上芽茶,为谷种保温。
当谷子孵到“两分根、一分芽”时,彭明亮会轻轻抓起一把谷子,放在鼻尖。“孵得好的谷子,色泽清爽,会散发出一股清香。你知道吗,这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老彭对稻香的迷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的人生轨迹,似乎也顺着那缕稻香,画出长长的弧线,最终又回到了原点。
面容清秀,身姿挺拔,农田技术活过硬,老彭在朴素的江边小山村里,赢得不少女人的芳心,也迅速成长为农村基层干部。“那时挺单纯,选干部,就看两条,农田技术活行不行,群众威信度高不高。”
在老彭看来,农民若只与稻米打交道,终究是简单的。就像习惯自给自足的渔山人,会因上世纪60年代向国家粮仓借粮16万斤而自愧不已、念念不忘。因为他们始终坚信,祖宗留下的山林田地,只要用心耕耘,必定能让他们生活下去。
或许太执着于农耕,在瞬息变化的时代潮流面前,渔山乡“落伍”了。因为地理位置较偏,一江阻隔交通,上世纪90年代末兴起的小家具产业,没能壮大成为地方支柱产业。但这反而让渔山乡的3750亩耕地得以完整保留。
那时,年轻人太多外出务工创业。老彭就和村里的其他老人,在做小家具产业的同时,兼管着稻田。直到周午福接过担子,渔山乡的稻田,几乎没有抛荒过。
2007年成立合作社后,周午福想起老彭的一手好农活。那时,老彭已62岁,每月拿着1600多元的退休金。“孵谷子?没问题啊!”老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只要这片稻田能继续种下去,出点力算什么!”得知今年乡里要举办“稻香节”,守住这片稻花香,他更是欣喜不已,“我就知道,我孵出来的谷子,藏着渔山人的希望呢。”
老彭说,他是一个农民,一个没有忘本、值得自豪的农民。67岁的他,虽和着时代的节奏一变再变,却始终未曾抛离土地,也从未忘却对稻米的情谊。而今,老彭50年没变的想法,终于得到了印证和共鸣。
明年春天,我们依然会看见老彭乐呵呵地在田间忙碌。他孵出来的谷子,仍旧带着50年前的那股清香;他抛下去的谷子,均匀地躺在田块里,在阳光下抽出嫩绿的秧苗,把渔山人的期盼,带向丰收的秋天。
一片稻田的希望
“每到秋天,我总会特别高兴。我就这样站在田埂上,想象着收割时的情形。就连收割后残留的稻草,也满是清香。” ——合作社长周午福
这香味,不是周午福与生俱来的热爱。然而,他却越来越迷恋其中。
还是壮小伙时,父亲问他:种田,还是学手艺?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要学手艺,种田能赚什么钱。父亲的这一问,让周午福远离农田,成了泥水工。
20多年来,周午福背着批灰刀,辗转于各地村庄,为村民建起漂亮的小洋楼,也让家人过上了较好的日子。然而,泥水工毕竟是个重活,每天又工作在灰尘中,人到中年后,身体渐觉不适。2005年秋,周午福决定放下批灰刀,可他已错过渔山的很多风景和机遇。
那些悠闲在家的日子,周午福时常在村中踱步。田间地头忙碌的,都是“父辈级”的村民。他们伛偻着腰,吃力地搬动着箩筐和打稻机。“午福啊,我们都老了,这稻田再下去,就要荒了。”乡亲说。
看着眼前的景象,周午福突然觉得很愧疚。20多年里,他把种田的重担,全交给了父亲。早已老去的父亲,又是如何艰难弯腰种下秧苗、挑起箩筐的呢?
想到这,他突然做出决定——重归农田,接下父亲们的重担。当然,他并没想到,当新时代的粮农,绝不比当泥水工差。
自2006年陆续从村民手中接过这片稻田后,周午福一直在创造奇迹,亩产600公斤、650公斤、680公斤、700公斤、720公斤、740公斤。他越来越相信,这是祖先留给渔山人的最好礼物。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逼向了他。
近三年,相邻的萧山义桥镇、戴村镇开始大面积种植苗木。与萧山区紧邻的渔山乡墅溪村,大部分田地已被苗木覆盖。悬殊的土地流转价,动摇了部分村民的心。
周午福明白,这是场残酷的较量。他能保住合作社1700亩粮田的根本立足点,在于提高亩产效益,继而提高土地流转价。今春,渔山乡党委、政府商议,想借举办“稻香节”,来带动当地的新农村建设、生态农业和休闲旅游业发展,周午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些天,为办好“稻香节”,周午福辟出一块4亩大小的正方形田块,用于搭建舞台。前阵子,他还挨家挨户搜集农机,陈列于新落成的农耕文化馆内。无论结局如何,尽一切努力,他告诉自己。
这个黝黑的庄稼汉,对绘画和摄影一无所知,但他脑海里反复勾勒的渔山美景图,必然少不了这1700亩连片稻田。那种绵延的金黄,是渔山美景最真、最美、最具标志性的底色,无可取代。
一堆草垛的理想
“那时,我常靠在草垛上,看着碧蓝的天空,希冀着画家美梦。在那个失落的年代,稻草的清香,给了我几许抚慰。” ——农民画家何新来
何新来有很多梦想,每一个梦想,都与农民无关,也与稻田无关。但他作为“画家”的称谓前,却被加上了“农民”的标签。
农民画家,这是当今的时髦用语,他笑着说,带着一点苦涩。
在渔山,8岁爱上画画的何新来,直到今天,依然没能奔向城市。在富春江边的“鱼三餐馆”里,他有一个工作间。生意忙碌时,工作间就成了客人的包厢。
他画的竹子,轻盈飘逸;他写的毛笔字,苍劲有力。艺术是何其高雅的东西,怎会与土里土气的农民沾边呢?至今,他依然纠结于此。
这些年,他的梦想,犹如富春江边的弃船,随风摇摇摆摆,一直靠不了岸。48岁的他,迫切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
于是,他说:“我想上‘中国梦想秀’,实现我的愿望——拜中国美院教授卢坤峰为师。可我的普通话太烂,有谁能做我的代言人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不起,中午喝多了,胡说的。
下午,他带着画笔,来到了农耕文化馆前。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拿着毛笔,他在刷白的墙壁上,勾勒出一幅幅生动形象的渔山农耕图。身后,是金色的稻浪,送来阵阵清香。
我们问他,底稿呢?他指指脑袋:“都在里面呢!这是父辈的生活,怎能忘怀?”但父辈的生活,恰恰是何新来极力想摆脱的,“当农民,太辛苦。”
追求一切美好的事物,何新来说,这是他想成为画家的原因。所以这辈子,他一直在钻研梅、兰、竹、菊的画法,想把这些高雅的事物,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现,并创造出价值。
可他恰恰淡忘了身边最美的乡村美景:“渔山的稻田,没画过啊。”
这时,一幅“湿田打稻”农耕图完工,许多村民围观过来:“阿来,真不愧为画家啊,画得真好。你平时就画那竹子,有什么意思啊?”
何新来笑而不语。人群散去后,他对我说,创作这组农耕画时,他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想起了父母犁田播种的艰辛,想起了耕牛的勤劳付出,想起了自己并不顺遂的画家之路。又仿佛置身于《富春山居图》中,与隔江而坐的黄公望先生,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因为没能如愿上大学,很失落。那时,我常靠在草垛上,看着碧蓝的天空,希冀着自己的画家美梦。稻草的清香,给了我几许抚慰。”何新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