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开舜和土地的爱恨交织里，我们惊讶地发现一个事实：农民和土地，两者都不再是曾经的一生相依，当务农不再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而是维持生计的一种选项时，土地的价值不再只是生计那么简单纯粹。

　　当下的乡土社会，经历着土地商品化之后的重新组合；乡土人情，也经历从传统熟人往来到现代分工合作的微妙改变。郑开舜起伏的情感，同样也出现在衢州、黄岩和平湖的三个村落。那里有不解，有迷惘，也有坚定；有村民的联合，有合作社的无奈，也有村庄的探索。

　　相同的是，三个故事都因附着于土地上的期望而生。无论历经怎样的猜测和博弈，村民们最终的希望还是紧紧地系在这片土地上。

一块土地的曙光

麻蓬村的理想，照在希望的田野上

　　清晨，一缕阳光照进衢州石梁镇麻蓬村，给这个三面环山的小山村抹上了金灿灿的颜色。

　　麻蓬村村民刘志中骑着摩托小三轮，哼着小曲，沿着蜿蜒的山路，来到村口。从今年7月底开始，他每天都来看这里的70亩地，因为这其中的2亩是他家的承包田，已经流转到村里进行统一规划，每一天，他都期待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变化。

　　刘志中是留在村里为数不多的中年人，与他年龄相仿的同村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在家家户户广植橘树的麻蓬村，他和妻子舍不得离开老家，照料着7亩橘树林。今年，刘志中家的橘树因为天气阴冷和虫害，枝头的柑橘个小样丑，远远不能达到收购的标准。看着精心照料的橘树落得和无人管理的橘树一样的下场，自己却还要倒赔一笔，他又气又急。

　　而这正是他答应把自己在村口的2亩承包田流转出去的最直接原因。六月初，村支部书记傅国春来到他家，刘志中得知村里准备划出一块70亩地发展现代农业，如果他愿意把自家的地用于流转，就可以得到每亩700斤稻谷的租金。不用干活就能拿钱，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这让傅国春很惊讶，尤其是自己竟能在一个月内就顺利说动其他74户村民、共流转出70亩成片的土地。傅国春是本村人，他从小就知道金庸笔下的“石梁派”就出自于此，也深知麻蓬村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民风既强悍又固执。自他2008年上任后，说服村民支持修路、通渠等建设并不容易，而土地流转更是涉及到每家每户的利益，他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

　　不过，傅国春还是有信心的。村里600多亩耕地基本处于抛荒状态，能种田的中青年劳动力也已不屑下地干活，当务农不再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而是维持生计的一种选择时，土地已转变成了一种闲置的资源。他觉得，如果能让空闲的土地产生价值，那村民们就能有额外收入，这一点，应该没人会反对。

　　不出所料，傅国春的这一想法成了麻蓬村内的粘合剂，这也让他对这70亩地格外看重，他要将这块土地作为样本，让种了一辈子橘树的老麻蓬人见识现代农业的高产和高效，也想让打工在外的年轻一代看到土地带来的财富。他请来专业的规划设计院按照现代化农业园区的标准进行设计，眼下，挖土机正在进行地块整理，到11月底，配套的机耕路、排水沟、喷灌、滴灌等设施也将建成。

　　根据国土资源部调查，农村每年撂荒耕地近3000万亩——“谁来种地”成为一个越来越严峻的问题，在庞大的数据下，麻蓬村70亩地虽然微小，但这是一个山村开始思考未来迈出的第一步。

　　这无疑是一块被投注了众多期望的土地。刘志中的两个女儿都在大城市工作、学习，她们好不容易飞出了山村，心里想的是在城市扎根，但自从自家的地流转出去后，给父母的电话里，她们也会问起村口的那70亩地。刘志中说，全村的人都在盼着村里能引来好的农业项目，如果成功，他想把家里的承包地都流转出去，毕竟，土地的丰收还是全村人最希望看到的景象。

一个合作社的纠结

章彬斌的付出，部分村民并不领情

　　跳上皮卡车，“80后”章彬斌一踩油门，开始了今天的“寻地之旅”。作为黄岩临湖农业机械化专业合作社社长，连续两年，他10月份的主要日程就是开车走遍黄岩的角角落落，寻找连片的水稻田。

　　临湖农业机械化专业合作社的主业是种植水稻，去年初，合作社在“大本营”——院桥镇后宅村和梁湖桥前村遭遇土地续租难题。他出的租价是每年每亩450元，而果蔬种植的租价则平均就达千元，村民们都愿意把土地流转给种植经济作物的大户。无奈之下，章彬斌只能慢慢撤出，转而到其他镇寻找落脚之地。

　　北洋镇西岺村的500亩土地就在那时跳入了他的视线。在一般的种粮大户看来，这并不是一块适合种植水稻的地方——地势低洼，土壤不肥沃，杂草已有一人多高，就连西岺村村民也不愿去打理，跑去更远的地方种西瓜。但章彬斌觉得能找到这样一整片土地已是相当不易，他铁下心要将它重新打造。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已经抛荒了十多年的土地整理出来，并且聘请村里的老农为他进行日常田间管理。

　　去年秋收，当他收获起满仓金黄的稻谷时，也赢得了当地村民的关注，收割机在田间奔跑的时候，村民们都在田垄上围观。在他们看来，这个活力四射、皮肤黝黑、亲自下田的年轻人似乎有种魔力，能把不起眼的一块田转变成金土地，也让他们开始重新认识这片土地。

　　但正是因为如此，今年春耕，章彬斌遇上了烦心事：一年租期已到，有些农户将土地承包给了田租更高的西瓜种植户，有的则收回自己种上茭白，水稻田中冒出了一个个西瓜大棚和茭白地，直接影响连片机械化耕作。更让他伤心的是，村里已经分成了两派，虽然大部分的村民愿意把土地继续流转给他，但一部分人另有盘算，村民大会上，大家为此争执不休。

　　章彬斌不想卷入争论中，让他不解的是，大家都想让这片土地更值钱，但想法却是南辕北辙。望着眼前已经抽穗的稻谷，他没有一丝喜悦，连叹了三声“郁闷”！收起这一季晚稻后，即使对他“开辟”的荒地有无限留恋，即使他担心这片土地是否会得到善用，他还是准备离开西岺村。

　　在黄岩，郁闷的不只是章彬斌。今年4月初，当地农业部门针对全区90家有相当规模的示范性农民专业合作社开展了一项问卷调查活动，结果显示，60%的农民专业合作社反映土地长期流转比较难，流转期限在20年以上的则仅占土地流转总面积的1.61%。

　　在土地续租一事上连连受伤的章彬斌，也已经学着把眼光放得更远。在椒江，他种着1800亩水稻；在湖北，他承包下1000多亩地；在安徽，他也已经谈下3000亩地；近期，他又去东北，用望远镜看着一望无垠的稻田时，他感叹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片理想地。

　　章彬斌在黄岩还有近700亩地，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保住这个数量。对他来说，家乡的土地孕育出来的稻谷，总是最香甜的。

一个村庄的探索

鱼圻塘村的挑剔，是对土地和农民的负责

　　近些天，平湖新埭镇鱼圻塘村党委书记张勤良格外忙碌。采访的这天，他上午要陪一家准备投资特种养殖的农户去看实地情况，下午要帮着联系生态农庄的大棚设施建设，连坐下来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连日的忙碌让他很激动。全村近12000亩土地目前七成已经完成流转，整合起来的土地成了不少种养大户们眼中的香饽饽，争先恐后地来到鱼圻塘村，村里的咨询电话也一直都没停过。但张勤良心里很冷静，他对入驻的项目很挑剔，目标就是寻找开拓能力、辐射带动能力强的企业，带动整个村的农业产业化。

　　在鱼圻塘村不远处，就是省内第一个整村土地实现流转的姚浜村，已有16个经营主体入驻经营开发。说起大名鼎鼎的姚浜村，张勤良并不羡慕，一来鱼圻塘村已流转的土地也已大部分交给农业龙头企业，二来村里自留了1600亩地，他称其为“合作农场”，这是村里正在进行的探索。

　　农场交由鱼圻塘粮油专业合作社打理，主业是种植水稻，在张勤良看来，这是一种减少风险的做法，虽然收益不如经济作物高，但能为村里带来稳定的收益。同时，农场聘请本村农民耕种，从集体资产中抽取一定的比例用来购买化肥、农药以及农具机械，而农场的收益除了付给流转地农民每年每亩500斤稻谷的租金和60岁以上老人每月30元的补贴外，其余的就成为村集体资产。

　　对于仅成立一年的鱼圻塘粮油专业合作社来说，去年一年32万的纯收入让村民都为之振奋，但负责人计田祥则看到了合作社更重要的价值。早在规划种植面积之前，合作社在全国范围内寻找加工企业，并建立联系。企业负责购买全部水稻，合作农场就相当于企业的生产基地。计田祥说，基地规模化经营，重视特色农产品的生产，成为企业的商品来源，通过 “一头连接农户、一头连接市场”的尝试，让农民直面现代农业。

　　更让他惊喜的，是村民观念的转变。在合作社，普通农民有三种入股模式：以土地入股，拿租金；以资金入股，拿股金；以劳务入股，拿薪金。刚开始时，选什么稻种、挑什么化肥都让入股的30位大户拿不定统一意见，如今，大家都已默契地达成“差田包工不包产、好田包产包成本、超产全奖承包者”的新管理模式。

　　计田祥觉得，这1600亩地不再只是自家门前的那亩地，倒更像一个公司，并构成了一种新的现代乡村关系。原先单打独斗的农户联合起来，劳作时资源共用，构成利益共享体，学会合作，学会营销，在非工业、非城市环境下走向现代。

　　两个月前，《浙江省关于培育新型农业经营主体的意见》发布，到2015年，全省新型农业经营主体经营面积占总承包耕地面积的50%以上，各类农业产业化经营组织带动农户数占总农户数的75%以上。在鱼圻塘村，则演绎着一个现实的版本——就在一个星期前，75家农户又自愿地流转出近2000多亩土地，有5位村民从城里的工厂回乡，加入合作社。

　　鱼圻塘村的村民也许还没有想得这么远，土地因流转而增值，产量因相互联合而增加，这让他们的眼光又投向曾经抛荒的田野，让他们开始抱团面向市场。他们坚信，站在田野，抬头看就是一片蔚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