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村,一场人与地的爱恨情仇
本报记者 邓国芳 裘一佼 区委报道组 周薇薇
今年以来,郑开舜再也没回过白石村,直至我们的到来。
农历“鬼节”前,80岁的母亲坚持要回乡祭祀,郑开舜没阻拦,但也没跟随前去。中秋节刚过,母亲又回到了黄岩县城。“年纪大了,少跑跑。”郑开舜劝她。
对白石村,郑开舜似乎已恨之入骨。因为土地流转合同到期,村里不肯续约,他一手创办的黄岩西乡果蔬科技专业合作社,不得不撤离征战了七年的故土。这对合作社发展而言,无疑是重重一击。
事情有点戏剧化。七年前,从没想过“从政”的郑开舜,被村民三顾茅庐地请回白石村,当上了村支书。七年来,他创办合作社,带领村民致富,白石村风生水起。而今,却带着怨恨,黯然离开。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在黄岩西部的山区,我们记录了白石人郑开舜的故事。从他的眼里,依稀触摸到一个浙江农村几十年来的乡土流变和人们的爱恨情仇。而这一切,都因脚下的土地而起。
离开白石村26年,郑开舜或许早已不懂农村。他发掘了土地的价值,却也把自己陷于“危险”之中。满腔的故土之爱,在错综复杂的土地关系中,渐渐冷却。
诀别与留恋:郑开舜的爱恨
这是郑开舜第二次告别白石村。第一次,带着留恋,这一次,却是决裂。
33年前,年仅17岁的郑开舜,背井离乡前往仙居,当起了打铁匠。从此,他远离白石村,也告别了那片肥沃的高山土地。异乡街头,瘦弱的他,抡着铁锤,敲打出了自己的第一笔财富,彻底脱离了农村生活。
因为祖上曾是地主,曾被贴过“地主”后代的标签,对土地,郑开舜有种爱恨交织的情感。自离开白石村后,他就没想过要与土地发生任何纠葛。
然而,天意弄人。
2005年,年届43岁的郑开舜,在黄岩县城经营着一家副食品批发店。某天回家后,妻子跟他说,老家白石村来了几位村民,没碰到他,就回去了。郑开舜没在意,但不久后,他被告知,已当选上白石村的村支书。
起因,就在于土地。
2002年10月,台湾仙水农场负责人陈政沼在参加黄岩柑橘节时,听人说起白石村,水土气候十分适合种植台湾果蔬。而当站在白石山顶时,他当即动了心,决定在此兴办果蔬基地,种植高山蔬菜和台湾甜柿。
那时,年轻村民大多在外务工创业,田地抛荒严重。于是,村民们大方地与村里签下十年之约,把900亩高山梯田,悉数租赁给了台商陈政沼,每亩田租200元/年。谁知,两年后,陈政沼半途而废,撤出白石村,只留下漫山遍野的甜柿树。
台湾人走了,项目失败了,但十年的租赁合约还没撤销,土地又荒芜了两年。这时,留守村里的几位村民按捺不住了。他们找到郑开舜,期盼他能改变白石村900亩高山梯田的命运,也改变留守村庄村民的命运。
尽管从没想过“从政”,但经不住村民的软磨硬泡,郑开舜最终还是回去了。他的回归,与其说是不忍拒绝、临危受命,不如说是埋藏在心中26年的思乡、恋乡之情,需要释放、安放。
果然,他不负众望。
从台商手里接过合约后,2006年,郑开舜领衔注册成立黄岩西乡果蔬科技专业合作社,从黄岩某科研部门引进紫莳药种子,在荒芜的梯田里播下,开始艰辛创业。
2008年起,合作社迅猛发展,流转土地面积不断扩大,不再局限于白石村。2011年,流转土地面积已达2847亩,拥有社员1300多人。黄岩区也因此多了个称号——“紫莳药之乡”。
不过,郑开舜的“仕途”,却没再次发展。2008年,他干脆辞去村支书职务,专心管理起合作社。“不当村干部,也能带领村民致富。”郑开舜说。
或许还有别的原因。郑开舜无意中说起,妻子一直反对他当年的选择。3年来,他们时常为此吵架。对此,郑开舜的解释是:“村里事情太多,人际关系复杂,老婆嫌我自找麻烦。”
然而,最大的麻烦,却是失去了土地,也失去了回归故土的理由。
在工业化、城市化浪潮的冲击下,农民的观念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对土地的依恋渐渐远去。传统农业社会中,人与土地相守相依的格局,也被彻底打破。
单纯与复杂:白石村的陌生
记者上白石村采访那天,郑开舜临时决定,和我们一起进村。站在毛坪自然村的山路上,白石梯田风光尽收眼底。
梯田里,秋意已浓。四季豆藤蔓早已枯萎,无力地攀爬在竹架上;红茄的叶子渐已凋落,颓败的枝蔓上,零星挂着几只果实;唯有紫莳药,恣意地喝着露水,蓬勃生长。身后,是被岁月雕琢过的石头木屋,合着石子路、野草、花香,时光仿佛坠落到了30年前。
郑开舜跃入田间,指着田头一个白色的塑胶装置说:“看,这是合作社建起的滴灌。”说着,他拧开龙头,清泉汩汩流出,浸润田地,往事也涌上心头。
17岁前往仙居当学徒的翌年,某日,母亲托人捎来口信:“我们家又有田啦,每人分到半亩,一共3亩多!”
分田到户,这是让无数中国农民欢呼雀跃的历史时刻。尽管土地产权仍归集体所有,但能自主支配生产,无疑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
对郑家而言,分田到户的意义,显得尤为独特。在白石村,他们曾拥有大片土地,主宰着很多雇农的生计。历经新中国成立后,土地制度演变的一波三折和几十年的岁月变迁,郑家终于彻底告别“地主”印记,蜕变为最普通的中国农民。
农民,就是与土地相伴的人。他们的喜怒哀乐,也多与土地相关。白石山上,梯田交错,水稻的生长,需不停灌溉。为了自家稻田能多喝些水,村民之间常有争执。而秋收时,家家户户都会暗自较劲,谁家田地产出的稻米多。杀年猪时,又会相互邀请吃饭庆贺。
这是那个时代,一个小山村的全部,踏实、自足而单纯。
历史潮流,滚滚向前。
世纪之初,位于长潭水库上游、属水源保护地的白石村,已成空心村。改革开放的春风拂来,工业化、城市化的浪潮袭来,小山村变得不平静了。原本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随着年轻人的不断外出,早已分崩瓦解。50岁的村民朱冬友,边当电工,边料理田地。很多外出村民,都把田地扔给他,他已应接不暇。
对朱冬友而言,照料土地,不关乎多大产出,而是一种身为农民的责任感。
2002年,台商陈政沼接过“朱冬友们”的担子,也在村民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阵阵涟漪。
这是封闭偏远的白石村,第一次触摸到资本;也是淡漠农耕的白石人,第一次意识到土地的价值。
可惜,陈政沼不是白石人的“救世主”,这才有了郑开舜的回归。
而今,白石村的土地,历经郑开舜的发掘,无疑变得值钱了。
2011年底,台商项目的十年之约到期,村里决定不再续约给合作社。理由很简单,因为村里找到了更具诱惑力的外来投资项目。为此,朱冬友等几个核心社员,与村干部闹翻了。
这,大大出乎郑开舜的意料。“这么多年,合作社没功劳,也有苦劳。一点人情味都没。”几番努力无效后,郑开舜愤怒、失落,最后彻底心凉了。
从被邀回村,到被迫撤离,这是一个何其尴尬的结局。郑开舜突然觉得,白石村变得好陌生。
当土地拥有商品的属性后,中国农村社会延续了数千年的乡土结构和人情关系,也随之悄然改变。因土而生的乡情,变得逐渐淡漠。而谁掌控着土地的流向,就意味把持着村庄发展的未来。
沉寂与躁动:山里人的欲望
今年4月17日,副理事长朱庆国把最后一批生产物资装上车后,默默告别白石村。搬不走的,是投入200多万元建好的滴灌、高山蓄水池、田间水泥作业道等农业基础设施。
当年,他和郑开舜一样,都辞去村干部职务,全心全意打理合作社。他们与村干部的关系,也逐渐疏离、僵化。合同续约不成功,多少与此相关。
此后,合作社的任何决策,都变得慎重了几许。比如,不再轻易流转土地,不再轻易投入基础设施,也不再轻易上马新项目。因为不想重演白石村的“悲剧”,合作社还添了条“社规”——若要流转土地,就直接与村民签约,决不和村委打交道。
但合作社不会因此死去。经过7年拼搏,它已打响品牌,建立销售渠道,与多地的小合作社建立了战略联盟关系。凭借这些,它照样能生存、壮大。只不过,它不再与农民、土地直接发生关系。
然而,白石村的命运,却随着一纸合同的演变,出现了停顿、转折。
计划中,今年春天,白石村的高山蔬菜基地,将建起现代化的避雨设施,如今它已成为往事。一个小山村的现代农业之旅,就此戛然而止。当然,是好是坏,并无定论。
见到朱冬友时,已60岁的他,还在田间忙碌。知道我们要来,他特意摘了一堆红茄,嘱咐我们带回去:“我们白石村种出来的茄子特别好吃,你们尝尝。”
显然,脚下的土地,曾经让他负累,如今让他自豪。
对他而言,这十年,过得特别有意义。因为他见证和亲历了一个时代的变迁。没出去打工,有些后悔,却照顾好了家人;把土地交给台商,充满期待,结果荒芜了3年;尔后加入合作社,有点不安,却成了骨干社员,每年收入10多万元。
去年,他在合作社负责150多亩田地的耕种和管理,忙碌时,要请十多个产业工人。而今年,因为村里把部分田地转包给了别人,他只从村民手里拿到了40多亩土地。
坐在田埂上,朱冬友叹了口气:“听说村里在招商,还做了规划,要发展休闲旅游业,我看难哦。白石村很偏,哪有这么容易?”他说,他有种预感,眼前的900多亩梯田,还会回到合作社里,或许就在明年。
郑开舜似乎已不在意。尽管告别白石村,就意味着撤离了大本营,但也让他卸下了多年的乡情负担:“该做的,都做了,我已尽力。”
电话里,现任村支书戴显土,兴致勃勃地描绘着白石村的未来:“已经招到客商了,10亿元的投资项目,依托高山生态蔬菜基地,发展休闲观光旅游业。”
今年春天,部分被收回的土地,已种上猕猴桃等新兴农作物。对梯田里庄稼的更替,大多村民也不在意。因为他们已经老去,无法侍弄土地。谁出的租金高,就交给谁,如此而已。
戴显土是个老支书,既是郑开舜的前任,又是郑开舜的后任。而今,就如当初台商陈政沼的到来,白石村又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