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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人文世界·教育诗

想到了两位先生

  每天都有很多人辞别人世,也有更多的人来到世间,死死生生,实在是平常事。何况去少来多,后生可畏,没有什么东西是带走了以后补不上的,借用鲁迅的话说,无论去和来,都不妨“欢天喜地”,因为,这就是“进化”。

  可是,这等豁达开阔之论,我有时却难以领受。这些年来,分明有几位长者的离去,让我非但不能“欢天喜地”,反觉得天地因之而有些暗淡。他们都是文学和学术的前辈,都宽容、鼓励和教助过我,但我的悲哀却主要不是为了这些。我是觉得,中国人的有些本已日见稀少、弥足珍贵的精神品质,因了他们的辞世,愈见其稀了。

  比如贾植芳先生。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干瘦的老人,一口山西话,坐在书房的藤椅上,热情地招呼:“好好,这边坐……”对年轻人,他似乎一概都招呼:“来嘛,来家里喝酒!”我多次见他主持或参加研究生论文的答辩会,每一次他都热情鼓励,没见他说过一句严厉批评的话。我很爱听他聊天,那是真正的聊天,随意而谈,他又有说不完的俏皮话,其中有一些,他还喜欢反复说,纸烟袅袅,哄笑阵阵,那间窄小的书房里,常常坐一大堆年轻人。而和那烟气一起升腾的,是一种依然毫不隐晦的尖锐。他谈种种往事,更谈种种新闻,表情生动,口吻不一,但一种对于权势的真正的不在意,贯穿始终。因为饱经磨难,不惯激愤,贾先生那些俏皮话,更衬出这不在意的平和牢固,令人心安。

  王元化先生又是另一番模样。他很少笑呵呵,大概也没人会用“随和”形容他。我的导师钱谷融先生曾生动地描述元化先生的眼睛,那常常是一双专注、尖锐而严厉的眼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硕士毕业,他来主持我的论文的答辩会,就是那样严肃地看着我,我有口吃的毛病,但不严重,那天却紧张起来,结巴得不像样子,最后还是他发话:“不要紧张,慢慢说……”我才把答辩会对付下来。元化先生是湖北人,声音响亮,脾气大,定下了标准,轻易不降。他给我的学位论文打的成绩是“合格”,说:“做论文能合格,不错了!”

  如果把“进化”理解为“向善和美的变化”,那可能并不能说,“进化”是一个与我们不相干的词。但是,至少我眼见的范围内,有些好的东西少了,并不见得就能补上。就拿上海来说,最近半个多世纪里,拆掉了多少让今人后悔不迭的建筑物?和这有形的毁灭相比,无形的断绝就更可哀了,比如读书人的高远的志向、自尊的情怀,那是要多少代人赓续接承,才能积累起来?比如学者对治学的讲究、对学术作为天下公器的确信,也是要多少代人身体力行、以著述和人格交互培育,才能稍稍形成稳定的传统?可是,所有这些,要破坏掉又是多么容易!贾先生和元化先生,都曾丧失写作和人身自由,这情形要是再延长十年,他们可能都捱不过去。

  想到两位先生,同时就想到了上面这些话。他们生前,其实都知道这些,也都感叹、讽刺或怒斥,说得比我更深切。就从这里,你大概也能推测,他们其实是相信鲁迅那“热风”式的豁达开阔,觉得仍可以寄希望于将来的吧?至少此刻,我在这一点上很难追随其后,但是,我会一直记住他们的这份信念。

  (原载《清园先生王元化》,本报有删节)

  王晓明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教育诗 00019 想到了两位先生 2012-08-31 2690376 2 2012年08月3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