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休白

　　总以为看过都江堰，再看通济堰，不会有什么惊奇了。

　　但走进通济堰，还是一惊：一个世上最早的拱坝，一个全国最早的水上立交桥，一个全国罕见的古樟群，竟将八百里瓯江点缀得无与伦比，独树一帜。堰头村就这样躲在通济堰怀里，足足偷笑了1500年。

　　没有都江堰的雄伟壮观，没有都江堰的汹涌澎湃，通济堰熨帖于丽水莲都碧湖平原一隅，以平民化的姿态，躬身劳作了1500年。

　　走进堰头村，就一脚跨上了那个水上立交桥——石函。看不见脚下奔腾跳跃的坑水，只见悠然恬静的渠水从三眼桥洞款款穿过，绵延石函两岸的千年古樟就此展开华章。沿渠的古樟苍劲挺拔，它们的根系沿着堰渠的方向生长，将砌在堰渠的卵石护坎紧紧包裹，连为一体。高大的树冠，蓊蓊郁郁，隔岸相交，遮天蔽日。树枝倒映在水中，片片绿叶就如一个个沉睡了千年的幽梦，被一阵阵微风吹醒，在湖面荡漾起梦的涟漪，迷离而悠远。堰头村就这样依偎在这片古樟林下。

　　从石函右侧一路前行，大都是清朝至民国时期的古民居，有的墙面斑驳，有的屋顶蓬蒿。眼前闪过一个个门楣题额，显示着曾经的历史辉煌。据说，这里原是一个叶氏宗族的聚居地，从明到清，他们的后代竟是官宦不断，还出了5个进士。有人说，这是因为这里的好风水特别养人；也有人说，这是因为通济堰的水特别有灵性。但无论如何，叶氏宗族是通济堰的最初受惠者。现在，他们的后代仍日夜守在这里，继续着祖辈的希望和梦想，成为通济堰的最忠实守护者。

　　约半个多小时，走到堰头村尽头，眼前便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瓯江支流——松荫溪。7月的骄阳投射到江面，拱坝恰如一弯卧波的银月，在湖面上闪闪发光。人站在观坝亭上，一股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四周的山绿得看得见树叶，蓝天白云没有一丝杂质，像挂在坝边的新帘，把拱坝衬托得更加俊秀与雅致。

　　拱坝的北侧便是詹、南两司马祠（也称二王庙），里面立有历代碑刻16方。碑刻上面许多字已模糊不清。但它们恰如一部部立着的堰史，无声地诉说着通济堰的昨天。

　　从南朝梁天监四年（公元505年）詹司马、南司马从松荫溪与大溪汇合处首筑世上最早的拱形堰坝，到北宋政和初年（公元1111年）丽水知县王禔采纳乡人叶氏首建中国最早的立体排水工程石函；从南宋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处州知府范成大费时3个月主持重修通济堰，首立堰规，到南宋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郡人参政何澹请旨调兵3000，历时3年，将木坝改为石坝。一个碑刻，一段历史。碑刻很幽暗，历史很清晰。

　　我在祠堂中找到了范成大《重修通济堰》碑和《重修通济堰规》碑。屋内光线昏暗，范成大如注的目光却从碑后射过来。这是一双既有诗人柔情，又有执政远见的目光。通济堰是他生命的转折点，也是他诗风的转折点。

　　范成大与陆游、杨万里和尤袤并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作为诗人，范成大的成就没有陆游大，但通济堰成就了范成大，使他在官吏生涯中有了最为亮丽的一笔。一个堰规，短短二十条，寥寥十四行，却卓然独立于中国水利史，成为雄视千古的第一部堰规。

　　这部堰规，读起来通俗平实，没有诗的韵味，却有史的厚重。一眼望去，它竟在中华文化廊中异常触目。所有轻飘的华彩，都被它朴实的厚重压住了。

　　难以想象，范成大当年撰写《堰规》的心情，但从那“文意简赅，书逼苏（轼）黄（庭坚）”的碑文中可以想见他当时的豪情。笔锋飒飒，墨浪滔滔，心念口诵。直到堰规立碑于堰旁的詹、南司马庙中，他才惬意地望了一眼远处的瓯江，大步流星地走去。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诗歌也从此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从仄逼走向宏阔，从理想走向现实，从庙堂走向百姓，从幽深走向浅显，从生涩走向清新，从平淡走向经典。最后扑向历史深处，“奔逸隽伟，穷追太白”。

　　而那个位居副宰相的何澹，一生73年，最让人难忘的也就是与通济堰有关的这段历史。短短3年，后人记住了这位“三朝元老，一世大贤”。“横江三百丈，遥见石嶙峋”，那长275米的石坝是何澹摇身一变的钢骨，还是何澹呵气而成的丰碑？它800年巍然不动，任浪花翻飞，任风吹雨打。

　　二司马祠里，坐着二个人。一位名叫诸葛金文，今年86岁；一位名叫叶金友，今年50岁。二人面堰而坐，悠闲自在，幸福写在脸上，怡然缭绕在缕缕烟雾中。诸葛金文指了指身边的塑像说，他叫木龙，修坝时死于坝下。他不死，坝难成啊。目光中有敬佩和追思。现在，他俩就是二司马祠的守护者。

　　我举起相机，透过祠庙门框，按下了快门。一截白色石坝，一片近山绿黛，一波碧溪清流，一一镶嵌于黑色的门框中。一段流动的历史，被浓缩成一片风干的历史，凝固成一个永恒的记忆，就这样被永远定格了。

　　出门站在江边，我的思绪又飞到了都江堰。都江堰的二王庙气势雄伟，都江堰的二李父子塑像凌空高蹈，二者都需要人们仰视的目光。眼前的二司马祠和二司马塑像就不同了。一个深居老祠，一个永立江边，它们不需要人们仰视的敬畏，只需要人们平视的亲切。

　　世上的伟大有多种多样。远离世俗的伟岸是一种，融合世俗的低姿也是一种。前者须仰望才得以照见灵魂，而后者则只需平视就可慰藉心灵，通济堰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