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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抵达

  苏沧桑

  雨夜,船潜入东河,像一束静静的光,潜入幽暗的历史深处。

  从千年之前的五代开始,东河就像一曲丝竹,在杭州城最繁华地带辗转吟唱,一直往南,最后汇入浩瀚的钱塘江。

  船,必定会惊扰到时光,以及安睡在时光里的人们。我们每穿过一座桥,桥洞浮雕里的千年市井百图,便在灯影里,一一“活”了过来。四季河景,花街,花灯,百行百工,百姓……都有了颜色,声音。

  “你好啊。”

  “你好。”

  “再会啊。”

  “再会。”

  这些人,这些声音,一次次轻轻簇拥着我们靠近,又簇拥着我们离开。

  雨还在下,树影婆娑,灯影朦胧。一个水边亭台里,传来现代舞曲,两对中年男女,在雨夜里忘我地跳着交谊舞,如古老昆曲里美丽的幻影——仿佛,我们顺着河水,已经抵达清代,元代,南宋,五代十国,或是,更从前。

  雨声里,船一次次挣扎着回到现实,而从历史深处被拽回来的我们,突然变得沉静。

  其中一座桥,叫万安桥,是古代夜航船的停泊处。

  船过万安桥的时候,我跟同船的朋友们说:“看,我妈妈家。”

  母亲住在上城区的最北边,我住在上城区的最南边。这个“上上之城”,东南可眺钱江,西北可揽西湖,自唐以来,就是杭城珍异所聚、商贾云集、官衙邻毗、名贤辈出的最繁华之地。如今仍是。

  十年前,我搬到凤凰山脚、钱塘江畔时,深感清代李渔举家迁居吴山后所题:“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

  记得暮春时节,陪刚出院的父亲在东河边散步,过来一条挂着灯笼的小船。母亲说,从我家门口的万安桥上船,只要三元钱,一直坐到梅花碑,上河坊街,沿南宋御街走,就是你家门口了。

  我愕然,原来,繁华喧嚣里,我们母女,竟然有这样一条静静的东河可以相互直达。

  于是,那个暮春的傍晚,父母执意陪我一起坐船,去体验一下母亲说的话。游客极少,两岸灯光次第开放,微风很慢很慢地吹过,小船在静谧的空气里很慢很慢地走。我想,这时候,岸上车水马龙中的人们看过来,我们多么像古代的人,慢慢地顺水而过,去生计,去赴约,去出嫁,去悲欢离合。这么慢,这么静,他们会羡慕吗?

  “真幸福。”母亲说。她常常这么说。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就会真的幸福很多。

  此时,母亲又回老家小住去了,我的思绪抵达母亲后,又随她抵达了故乡。故乡也有这样一条南门河,也是一座城镇的血脉,静静的,慢慢的。当我想着故乡的河水时,我的心是安宁的,因为,无论我在城市里走得多快,我的血脉仍是慢而静的。我想,无论以后走到哪里,只要有这么一条河,我的心便永远是安宁的。

  雨继续下,夜继续深。然后,我像一个戴着听筒的医生,摸着东河的脉动,抵达了这个城市的心脏。

  如果说杭城是一个巨人,那么,我家所在的这个杭城最有古老历史、文化韵味的区域,应是巨人的心脏。

  南宋皇城、御街遗址在此。

  八卦田在此。

  凤凰山、吴山在此。

  城隍阁在此。

  清河坊在此。

  胡庆余堂在此。

  万松书院在此。

  历史与传奇在此……

  下船后,我以伞为帆,让自己成为一条船,在一条又一条深夜的大街小巷里,游走,触摸,探究,感受。

  我想起,每个清晨,我在此醒来,出发,一路向北奔波,一路目睹这个城市新鲜、时尚、生机勃勃的早晨。每个黄昏,我又匆匆向南,回到此地,蜗居,休养,生息。却从不知道,原来,当我枕着这颗城市的心脏入梦,它,正一头枕着钱江潮的怒涛,一头枕着东河静静的涟漪。所以,它的身手如此敏捷神速,它的脉动却如此从容不迫。

  午夜,终于在熟悉的家门前靠岸,仿佛又听见母亲说:“真幸福。”

  是啊,我们总在路上奔突前行,焦灼疲惫。我们总在寻找,有什么方式,可以抵达安宁?原来这么简单,一个雨夜,一条船,一条河,就可以。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钱塘江 00020 抵达 2012-07-20 2634732 2 2012年07月20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