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光

　　北宋元丰年间的一个早春，寒风凛冽，残雪未消，万物萧条。位于金陵城郊的半山园显得格外冷清。宅院的墙角处，几枝雪白的梅花却在热烈地开放。这清纯、洁静、傲雪的梅花，此刻正深深地触动着一个人的心弦。“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吟诵出这不朽名句的，就是这半山园的主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熙宁变法主角——王安石。

　　千年后的一个早春，我来到半山园，寻访先生的行踪。岁月的磨洗，这里已物是人非。只见院门紧闭，院墙因白色而更显清冷。唯有几枝怒放的梅花，浮着暗香，独守着千秋的过往。院门外，矗立着一尊先生的塑像，宽阔的前额，方正的脸庞，深邃的目光，透出一股智慧和力量。定格在半山园中的你，手握书卷，眺望远方，眉宇间显出几分忧愤几分激昂。

　　往事越千年。先生那波澜壮阔的一生，宛若身后滚滚长江的波涛，在我们面前浩荡铺陈开来。

　　一

　　公元1021年，先生出生在江西临川一个中下官吏家中。天资聪慧、记忆超强的你，从小就博览群书。跟随宦游在外的父亲转徙四方，让你有了宽阔的眼界。每到一地，你“农夫女工”“无所不问”，更让你深知民间疾苦。渊博的知识，独到的体察，深刻的思想，使你远远超出了同一时代的人。“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少年时代的你立定志愿，要以古时的圣贤为榜样，为你所处的那个时代，肩负起应当承担的历史责任。

　　二十岁那年，你进京赶考，以第四名的成绩考中进士。当听说自己本是状元却被莫名换掉，你只是平和地淡淡一笑。在你内心深处，“耻以文士得名”， 不以做官为荣。依照惯例，凡进士高第者，为官一任后，就可申请到皇帝身边任清要之职。谋得此职，就意味着官运亨通、仕途发达。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但是你一次又一次地谢绝朝廷的征召，在州县一干就是二十余年。

　　宋庆历七年春，刚满二十七岁的你以大理评事知浙江鄞县，成为建县以来最年轻的县官。

　　地处宁绍平原的鄞县，东临大海，河网密布，土地肥沃，本是鱼米之乡。然而，由于官府腐败，豪强盘剥，民生凋敝，百姓困苦。水利年久失修，“旱则滴水如油， 涝则民居漂没”。“平时沟洫今多废，下户京囷久已空。”这是你来到鄞县看到的凄凉景象。

　　“一民之生重天下。” 在你眼里，民生比天还要重。带着对民生的深深敬畏，带着对百姓的深厚感情，带着悲天悯人的社会责任，你开始了励精图治。

　　你把兴修水利视为头等大事。为考察水情，你穿山越水， 昼夜兼程；困宿寺院，渴饮山泉。短短十二天，行程数百里。“溪深树密无人处，唯有幽花渡水香。”鄞县的山山水水，无不留下你辛劳的足迹。

　　由七十二条溪流汇合而成的东钱湖，灌溉着沿湖五十多万亩农田。因长年无人疏浚，泥沙淤积，葑茭丛生，农民饱受干旱之苦。你组织发动十余万百姓，“重清东钱湖，起堤堰， 决陂塘”，方圆八十余里的东钱湖恢复了一碧万顷、沙鸥翔集的景象。至今，“荆公堤”、“穿山契”、“小斗门”，这一个个历经千年的遗迹，仍在默默地向人们诉说着你的治水功劳，品评着你的德行节操。

　　你把保护百姓利益视为最大己任。你所处的那个年代，豪强地主兼并土地之风盛行。他们乘农民青黄不接之际，放高利贷，以买青苗、质田借贷等手法，盘剥农民，大量兼并土地，终使民穷财竭。为了打击兼并，你“贷谷与民，立息以偿”。在农民青黄不接之时， 把官仓中的存粮轻息放贷给农民。遇到灾年时， 还将县府的“平仓钱谷” 赈济灾民或借给农民，帮他们渡过灾荒难关。

　　你更把一己之情扩而为苍生之情。在任上，一岁的女儿不幸夭折，你饱含深情地写下《鄞女墓志铭》。“鄞女者，知鄞县事临川王某之女子也。”你把自己的女儿看作鄞县的女儿。任期将满，就要离开鄞县的前夜，你乘舟来到女儿墓前，写下《别鄞女》：“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此情此景，此文此义，今天读来仍令人动容。也许，在你看来，女儿并不是属于你而是属于整个鄞县，你个人的生命也不再仅仅属于你自己，而是属于天下的苍生。

　　你在鄞县为官三年，埋头苦干，革故鼎新。修水利、放青苗、严保伍、兴学校。“治绩大举， 民称其德”。三年的知县，历练了你的能力，丰富了你的阅历。即将离任的你，踌躇满志。“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你没有想到，一个更高的平台正等待着你的到来。

　　二

　　北宋王朝到了第六代皇帝宋神宗赵顼手里，已走过百余年路程。长期的内忧外患， 财政“日益困穷”， 政治“日益衰坏”，“百年之积，惟存空簿”。年仅二十岁的宋神宗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危机四伏的烂摊子。这位“思除历世之弊，务振非常之功”的年轻皇帝，渴求得到一位“能横身为国家当事”的贤才。

　　熙宁元年四月的一天，春风拂柳，阳光明媚。皇宫里，神宗皇帝与身为翰林学士的你有了一次面对面的对答。问：“方今治国之道，当以何为先？”对曰：“以择术为先。”术者，管理国家之法度体系也。神宗开门见山，你从容而对，言犹未尽，又奏《本朝百年无事札子》。那次长谈，君臣相见恨晚。神宗一次又一次阅读你的奏章，感慨治国之道，大都在此奏章矣。载入史册的这次“越次入对”，轰动朝野。就这样，你被时势推上了北宋王朝的最高政治舞台。史称“熙宁变法”又称“王安石变法”由此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变风俗，立法度。这是你擎起的第一面变法大旗。“凡欲美风俗，在长君子，消小人。”“小人道消，则礼义廉耻之俗成。”在你看来，言而有信、言而有理、表里如一的是君子；诞谩无理、自相矛盾、言行不一的是小人。你要在全社会形成一种敬仰君子、唾弃小人的浓厚氛围。你大刀阔斧， 雷厉风行。上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革不公平、不合理的特权制度。“推恩钱”等特殊福利被大幅削减。除宋太祖等三家皇族每代留一个公爵名额外，其余全部废除。

　　理财政，图发展。这是你最核心的改革计划。“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一千年前的你就有如此的远见卓识。在你主持下，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一系列法律陆续颁布出台。“市易法”，“通有无、权贵贱，以平物价，以抑兼并也”；“保甲法”，保丁平时耕种，闲时军训，战时入伍；“免役法”，废除按户轮流充当州县差役，把农民从劳役中解脱出来，促进生产发展，增加政府收入。此外，还有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等等，累计达十八项之多。

　　你主持的变法，冲破了思想的樊篱、挑战了既定的格局，也就无可避免地遭到了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对。有人骂你奸佞，有人对你弹劾，有人把华山的崩塌诬作是对变法的报应。面对铺天盖地的攻击、谩骂、威胁和侮辱，你自岿然不动，始终满怀着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意志。你喊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石破天惊、撼人心魄的誓言，成了那个时代变法革新的精神支柱！

　　在你看来，“山川在理有崩竭， 丘壑自古相盈虚”，“变”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尚变者， 天道也。”因此，“祖宗之法， 未必尽善， 可革则革， 不足循守。”要变革，总要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如果为既得利益者的流俗之言所左右，如果因为担心某些无法掌控的风险而趑趄不前，就“不能一有所立”，就要贻害大事。可以想象，在弥漫着因循守旧思想的中世纪， 在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北宋王朝，“三不足”的提出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和胆识！

　　在“三不足”精神的鼓舞下，不论顽固势力的阻力如何强大， 不论反对的声音如何尖锐，你都“与之力战”，激流勇进， 奋力向前。你深知，“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乎险远。”为了成就繁荣国家的伟业，你不惜身负骂名走上一条险远、崎岖和坎坷的道路。而这一走，即穷尽你的一生。

　　变法抑制了豪强兼并， 减轻了农民负担， 增加了国家收入，“中外府库无不充衍”。熙宁年间一个除旧迎新的佳节，面对新法带来的新景象， 你迎着朝阳，心潮澎湃，高诵“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也许，只有此时此刻，你的内心才能感受到些许的安慰！

　　三

　　你一生不结党、不蓄财、不营私。在历代的政治家、改革家中，你称得上是污点最少，抑或几乎找不到污点的人。

　　你对自己襟怀坦白，无欲无求。你从未用权力为自己及亲族谋过私利。即便担任宰相，位极人臣，你仍保持着“在上不骄”、勤政廉洁的作风。妻弟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你招待他的只是两枚烧饼，一碟卤肉，一碗青菜豆腐汤。妻弟误会，赌气把吃剩的烧饼扔在桌上，你不声不响地将烧饼吃完。下属送你一方上好砚台。你问：“好于何处？”答道：“呵之能得水。”你严拒：“一块砚石，能呵出几多水？纵得一担水，能值几何？”第二次罢相回家，你吩咐不带走相府的一草一木。夫人吴氏别无所求，只想把夫妻二人用了多年的一张楠木床带回江宁，也被你婉言劝下。皇帝赏赉你五十斤黄金，更是被你一口回绝。

　　元丰七年的春季，你害了一场重病。病愈之后，你觉得半山园也是累赘，终究把半山园也捐了出去，只在江宁城内的秦淮河畔租了几间小屋。七月的金陵，酷热难耐。“火腾为虐不可摧，屋窄无所逃吾骸”。你就是在如此简陋的住所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有人感叹，“元丰末，公以前宰相奉祠，居处之陋至此，今之崇饰宅第者，视此得无愧乎！”

　　你的一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你只有政敌，没有私仇。面对反对改革的人，你从不罗织罪名陷害，更从未企图置对方于死地。你与苏轼长期政见不和，称得上政治上的尖锐对手。而当苏因“乌台诗案”罹祸，性命不保时，辞官在家的你却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正是你的一声呼喊，留住了苏轼的性命。

　　即便在退位的日子里， 你仍忧国忧民。你时刻惦念着用心血培植起来的新法，内心更时刻萦绕着政坛上的起伏。当保守势力要废去新法时，已年迈体弱的你，痛心疾首，时时以手抚床，高声叹息，有时竟绕床终夜，不能成眠。得知“免役法”也要罢废时，你愕然失声，“亦罢至此乎！”那是耗尽了两年的心血才制定出来的啊！

　　“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你在无奈中发出这样沉重的感慨。你惆怅于自己一颗拳拳之心在当世得不到理解，也忧虑着自己的变法之志和洁白人格会被后人诋毁和误解。然而，你应该感到欣慰，岁月的流水，洗刷掉了你头上的污名，后世的人们终究得以站在公正的立场为你还原真相，并以历史的尺度给予公正的评价。

　　你是否知道，你用心揣度的新法资治了后世，还垂鉴了异域。明代政治家于慎行说，募役之法即今之均徭，保甲之法即今之坊保，均税之法即今之税粮。行之数百年未见其弊。清初思想家颜元更说，你所行法皆属良法，后多踵行。近代著名思想家梁启超说你“其所设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20世纪30年代，大洋彼岸的美国政府为了挽救经济大萧条时的国家经济，就曾仿照你的青苗法，建立常平仓，向农民发放农业贷款，收购多余粮食和食品，免费分发给城市居民。这一举措不但解决了救荒问题，还保证了粮食和物资价格的稳定，为美国度过经济大萧条起到了重要作用。

　　你是否知道，你大爱的苍生为你建起了庙堂，朴实地将你怀念。在浙江鄞县，人们先后为你建造了经纶阁、灵佑庙、忠应庙、遗爱庙。徽宗之时你配享孔子庙，列于颜回、孟子之次，同时追封舒王；到了淳佑元年，面临覆亡的南宋皇帝理宗，下诏又把你称作“万世罪人”，并削去从祀，但鄞县人民却为你另建起了“实圣庙”。是的，在百姓的心中，你是名至实归的圣贤。

　　丹青难写是精神！这种精神的热度，是你对百姓的浓烈情感，对国家的热血忠诚；这种精神的硬度，是你强国富民的坚定信念，是为了国家赴汤蹈火，“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这种精神的高度，是你清正廉洁、德操自守的品质，在人格的基准线上，为后人树起六龙回日之标杆。你水晶般的人品，时刻拷问着古往今来文人政客的灵魂。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看，那半山园的梅花又一度迎风怒放。这梅花，香在墙角，香在千古，香在百姓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