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美不期而遇
本报记者 吴孟婕 李建新 报道组 章燕飞
“博物馆”,既非新名词,也非新事物,它萌发于人们的收藏意识,最早由希腊文“缪斯”一词演变而来。从公元前3世纪埃及亚历山大城出现专门用来摆放各种雕塑和战利品的“缪斯神庙”,到光绪末年张謇开办我国第一家博物馆———南通博物苑,再到1946年国际博物馆协会成立、一系列公约的制定,这一“美的殿堂”走过2000多年历史,融入了寻常百姓的文化生活中。
物趣源自于人情的投注。随着博物馆的社会性和公益性得到不断加强,藏品如何走向大众、亲近大众?或者说,在收藏与分享之间,能否进行更多的尝试?我们选择了“中国博物馆文化之乡”宁波鄞州区为研究样本。
有这样一组数据:鄞州博物馆全部免费开放,目前建成和在建的30座各类博物馆中18家为民办,总投入12.41亿元,其中民间资本7.34亿,占59.15%。在鄞州这个常住人口82万的小城,平均每3.57万人就有一座博物馆,人均拥有量已超越发达国家平均每5万人一座博物馆的水平。而比数据更有说服力的是,漫步于那些沉入世俗生活的民间博物馆,你会清楚地感受到,这些美的殿堂,究竟属于谁。
“让一个工人了解艺术作品,可以使他变得举止高贵,富有自尊心,这对于维护社会的稳定具有非同小可的作用。此外,还可以使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充满愉悦,超脱于自身的地位,达到灵魂净化和升华”。——伦敦艺术工会主席乔治·高德(1861年)
从鄞州城区出发一路向西行驶,大约20分钟后,一座白墙黛瓦的庭院式园林建筑映入眼帘。这是我们探访的首站、位于高桥镇民乐村的专题民间博物馆——“居家博物园”。砖雕门拱上写着“清朗和畅”4个字。这,也许就是对“家”最理想的注解吧。
馆长翁林芳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农民收藏家。园中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都由他亲自设计建造,十几幢风格各异的古建筑内分主题展示了家具、农具、红妆等数千件旧时百姓居家文化的实物,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这是我的镇馆之宝。”顺着翁林芳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间略显斑驳、占地百余平方米的老式厅堂。“20年前,我把这座名为‘大同堂’的清代建筑从金华‘搬’到鄞州,被一位外商看中,出了天价,但我更想把它留在这里,让我们的后代也可以看到。”
经翁林芳的巧手复原,“大同堂”原汁原味地“重生”了。而居家博物园也正是由着这样一份“留下美的库存”的原始冲动慢慢成形,直到今天这般精彩纷呈,最热闹的时候,每天有2000多人慕名参观。
翁林芳的妻子告诉我们,为了眼前的这些旧物什,老翁卖掉了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新房,结束了在上海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古玩生意,从一位千万富翁变成了欠债700多万的“负翁”。大家笑他傻,他总是憨厚地点头:“没想到当初的‘小打小闹’可以成就这番‘大场面’,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咯,只能硬着头皮搞下去。”话虽如此,但从“成就”这个词里,还是能看出他藏在心底的骄傲——这是一份用再多钱也买不到的、由文化自觉带来的成就感。
同样是一段粉墙,一片黑瓦,坐落于“中国蔺草之乡” 鄞州古林镇上的黄古林草编博物馆有着浓郁的地域特色。比起老翁的“不计后果”,馆长蒋福寿的博物馆之梦似乎“顺当”得多:他出身于草席世家,退休后,得知徒弟、黄古林工艺品有限公司总经理俞斌有意打造一个草编文化博物馆,便自告奋勇,一头扎进草席编织2700多年的历史里,从宁波、上海、杭州等地图书馆、档案馆搜集整理了大量有关古林草编的历史资料和图片。
2011年1月,投资近600万元、占地面积3000多平方米的黄古林草编博物馆开馆。博物馆擦亮了“黄古林”的金字招牌,带来了新的商机。当地人总爱把亲朋带到这里转转,寻找那一份金黄色的记忆,给孩子们讲讲过去的故事,简简单单,韵味悠长。
这也让蒋福寿开始考虑如何发挥民间博物馆公益性的问题:“蔺草是所有古林人的骄傲。从今年开始,凡是有古林农业户口的新人,欢迎来博物馆免费领取一条‘新郎席’。”若没有十足的底气,又怎会作出如此“豪迈”的承诺?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博物馆只是供皇室或少数富人观赏奇珍异物的收藏室,1753年,世界第一个对公众开放的大型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建立,博物馆逐渐成为沟通文化的桥梁和民间记忆的见证。建博物馆不是翁林芳、蒋福寿的“规定动作”,只是他们在各自社会角色中的一次小小“出轨”,但,由此产生的文化能量与价值,以及随之而来的幸福感,让许多人的生活变得不同。 因为文化是一种分享,是这世界上最奇特的一种财富,越被分享就拥有越多。
“博物馆是一个不追求营利,为社会和社会发展服务的公开的永久机构。它把收集、保存、研究有关人类及其环境见证物当作自己的基本职责,以便展出,公诸于众,提供学习、教育、欣赏的机会。”——《国际博物馆协会章程》(1974年)
跨过明贝堂中医药博物馆那一重又一重古色古香的大红门,就走进了中医中药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里。
外行人看热闹——除了欣赏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珍贵药材、中医名方、制药器具外,馆内一篇气势恢宏的《明贝堂赋》也令人久久回味;内行人却能发现这里处处独具匠心——无论是照壁、月洞门、匾额,或是展品的摆放,都与明贝堂“阴阳聚化,日月凝贝”的寓意遥相呼应,体现出一种宁静安然的氛围。
这天下午,我们是到访的“外行人”,而“内行”是文博专业副研究馆员、鄞州区博物馆协会秘书长陈万丰。
如何为蓬勃而起的民间博物馆提供智力支持?鄞州宣传部部长沈剑波说,早在2008年,鄞州民政局开始对当地民间博物馆进行专业评估,此举在全国属首创。于是,陈万丰等5位专家学者成了促使民间博物馆由粗放型向规范化迈进的“把关人”。
要问鄞州民间自办博物馆之风为何兴盛?如果回答“鄞州经济发达、民资雄厚”、“政府引导、政策扶持”,虽不错,但还不够全面。陈万丰说:“再往前追溯,宁波人‘实业立身’的传统由来已久。鄞州是宁波商帮的发源地和‘红帮裁缝’的故乡,历史上出过许多文化名人,几千年来深厚的文化积淀为民间博物馆的兴起提供了良好的土壤。”
要验证陈万丰的论断,鄞州草根企业家徐万茂执掌的华茂美术馆是不错的选择。这是一座建在华茂外国语学校里的博物馆,馆内所藏的中国古代文人字画、油画、版画作品超过2500件,其中不乏文征明、唐寅、董其昌等中外大师的精品。
适逢“浙江省女花鸟画家作品展”在此巡展,原本宽阔敞亮的一楼展厅被熙熙攘攘的参观人流包围,在一幅牡丹图前,一群穿校服的学生正在听老师讲解。这也是华茂不同于其他美术馆的一个重要任务——让名家作品走进美育课堂。爱画画的学生会趁午间休息时间前来,搁起一张素描板,等到上课的铃声响起才匆匆离去。能以如此随性自然的方式与艺术不期而遇,这不仅是孩子们的幸运,也是人文教育的幸运。
有了好的藏品,是养在深闺独自欣赏,还是公开展示、陶冶大众?一直有着发展文化产业思路的房地产商人胡大林选择了后者。在鄞江镇邵家村它山国际文化旅游度假区,他收藏的千余件历代精美石雕作品的新家——它山石雕艺术博物馆已初具雏形,这同时也是一座融汇了旅游、鉴宝、交易、文化研究、名人工作室等功能的综合艺术中心。
民办博物馆是我国经济社会持续稳定发展背景下公民文化需求增长的必然结果,是具有文化普及特色的公共文化服务机构,在学术上,它对于国有博物馆是一个重要的补充。从20世纪80年代初蛰伏于上海里弄私家居室里的“家庭展览馆”到我们眼前这座造价1.8亿元,总面积近2万平方米的石雕博物馆,短短30多年间,中国民间博物馆无论从体量和容量上都有了显著提升。但毕竟,开馆容易守馆难,作为高雅文化的传播者和代言人,许多国有博物馆仍未摆脱曲高和寡的尴尬局面,随着民间资本的迅速涌入,如何培育民办博物馆的生存土壤、如何延伸博物馆产业链等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
不知是不是巧合,药材、书画与石雕,无一不是要用岁月来沉淀、耐心来守候的文化符号,这或许也意味着,寂寞不会是博物馆的永恒基调——时间的魔法,尽在其中。
“民间博物馆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建成,这是一项需要几代人经营的事业。随着观念的转变和相关政策的支持,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将自己的终身积淀拿出来,以公益的方式投入文化事业。”——新中国第一家私立博物馆“观复博物馆”馆主马未都(2010年)
如果5年前,有人在鄞州城中心竖起一架摄影机持续拍摄,那么今天,在快速回放的镜头下,我们会知道曾经空旷的街道广场何以形成令鄞州人引以为傲的博物馆集聚效应,也能体会到在此过程中对于美的不懈追求与观照。这份坚持,或许也是城市性格的一种。
当胶片退回到第一帧,你会看到,2007年1月1日,鄞州首家对公众免费开放的民间博物馆、位于新城区日丽中路的紫林坊艺术馆打下第一根桩的场景。
紫林坊的名字很美,像是金庸笔下大师隐居的地方,事实上,它的主人陈明伟确实是一位高手,他身怀的是骨木镶嵌的绝技。他还有个响亮的武林名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
在陈明伟向鄞州区递交的那份厚达70多页的可行性报告里,他认为“紫林坊”应该是一座艺术精品的“富矿”:汇集在这里的,有人、有团队、有地域文化的多元性,既是打响企业知名度的“平台”,也是人类文化遗产的“投影机”。当时的鄞州区委书记寿永年立刻拍板:“我们一定全力支持!”
紫林坊点燃了鄞州人对文化之美追随的热情,也令民间博物馆“鄞州模式”的有益探索由此而生。宁波市委常委、区委书记陈伟俊介绍说,2008年7月,鄞州率先出台《关于鼓励促进民办博物馆发展的意见》等系列政策,涉及资金补助、用地保障、人员配备等多项扶持措施,对免费和低价收费的博物馆,按参观人数、展览次数和规模等级给予补贴,建民办博物馆最高可补助400万元。政策出台后,鄞州对民间博物馆建设补助投入累计已达1176万元,受惠老百姓超过25万人次。以2008年9月建成开馆的紫林坊为例,至今共接待参观人员约10万人次,仅门票补助一项就高达70多万元。
选择博物馆事业,就意味着选择了传承优秀文化的责任。只要陈明伟在馆,他总要带前来参观的游客去看看骨木镶嵌工艺流程馆和由他带领10多名工人耗时8000多工打造的红木“万工床”。而如果是熟悉鄞州文化的人,便会由此联想起同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宁波朱金漆木雕技艺中那顶著名的“万工轿”。
朱金漆木雕“守护人”陈盖洪的艺术馆隐于横溪水库大坝西侧,倘若是第一次拜访,很容易迷路。问路的方式有两种:“找陈盖洪”,或是,“请带我去村里最美的房子”——前者直白,后者有些矫情,然而目的地都是那座古朴典雅的二层建筑。
“从2000年开始,我就招不到徒弟咯。”带我们看完馆内的1000多件艺术藏品,刚一落座,陈盖洪便先说起了自己的“烦恼”:“要成就一件朱金漆木雕作品极为不易,即使是简单小物,也要经过18道工艺流程,且大多都要靠手工完成,这恐怕是为什么这项技艺会濒临失传的原因之一吧。”
这让陈盖洪感到了非遗传承的迫切性。因此,“尽管人人都说博物馆是个烧钱的无底洞,我还是要做下去。有了传承人,有了传承基地,我也可以在这里给厂里的工人们上上课,至少,给大家看看,真正美的东西是什么样的。”
时间在博物馆变得凝滞而黏稠。似乎大多数的时间,陈明伟、陈盖洪们都待在一个有些静默的“守”字里。但对他们来说,守,也是生机勃勃,满怀希望和坚持的,因为博物馆,他们找到了一片人类与自然对话过程中宽广柔美的诗意风景,一股发轫于传统文化、充盈丰沛的精神源流以及一座润物无声、让人一落脚就感到亲切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