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种子的守望
城市越来越大,耕地日益减少。日益增长的人口,将来吃什么?宁波农科院以马荣荣为首的杂交水稻育种创新团队,沉心科研,在籼粳杂交领域取得历史性突破。一粒种子的诞生,花了20多年时间,但他们说,这还不是最难的。
本报记者 李扬 童颖骏
在海南采访时,记者发现,在水稻亚种间杂种优势利用研究领域达到国际领先水平、被袁隆平先生夸奖为“了不起”的马荣荣团队,平均年龄已超过50岁,曾一度面临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直到前年,才招进了一名80后博士。
这是一个横亘在现实面前的难题:支撑农业科技创新的人才,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选择:
有人离开有人留下
马荣荣团队一直致力于旨在解决粮食安全问题的杂交水稻研究,20多年坚持,卓有成效。
2005年,“甬优6号”经受多个台风影响后,亩产仍达到750公斤。据鉴定,“甬优6号”的籼粳成分各占48.5%、51.5%,如此均衡的籼粳“混血”稻,在全世界绝无仅有。次年,“甬优6号”被农业部认定为首个籼粳杂交超级稻推广品种。2009年,袁隆平在余姚参加河姆渡稻作文明与世界粮食安全国际论坛时,听说马荣荣团队育出的超级稻已接近自己超级稻800公斤的亩产最高纪录,不禁赞叹:“这很了不起啊。”
2011年,马荣荣团队的“甬粳2号A及所配籼粳杂交晚稻新组合选育及产业化”成果,被鉴定为在水稻亚种间杂种优势利用研究与推广应用方面达到国际领先水平,获得浙江省科学技术一等奖。此外,籼粳杂交晚稻“甬优12号”经受住各种气候条件的考验,连续4年摘取浙江省晚稻单产桂冠。
谁能想到,创造这些佳绩的,是一支近乎“草根”的农业科技创新团队:最高职称只有副高,大部分是农艺师、农民技师和高级工;团队首席专家马荣荣,是一位出生在稻作故乡宁波余姚、毕业于宁波农校的普通科研人员。
上世纪80年代初,刚毕业的马荣荣被分配到宁波市农业科学研究院从事杂交水稻的研究。“当初组建时的9人团队,都是刚毕业的年轻人,平均年龄23岁,但没过多少年,就只留下我和陆永法了。”从三亚机场到陵水县南繁基地的路上,马荣荣望着两边的棕榈树显得有些伤感。
这些离开的人,有人做了公务员,现在是高官,还有做生意,成了大老板,现在资产已经几个亿……
“他们个个都是精英啊,如果能留下来的话,研究可能会更早出成果。”说起这些曾共事过的人,马荣荣不免有些惋惜。“我们现在还只是有了一些喜人的苗头,研究的路还很漫长,需要很多优秀的人才共同努力。”
不可否认,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现代农业,尤其是大宗粮食产业,精英流失现象严重。马荣荣举例说,哪怕是农民,现在留在田里种水稻的,不少是年纪较大、学历较低、经营意识不强的,“连煤矿招工都没去成的,才会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些农技推广员,肯动脑筋的,不少都提拔到农业和科技部门当干部去了,再不济就去搞蔬菜、水果。
记者了解到,目前在宁波农科院南繁基地从事水稻杂交研究的7位专家中,有两人已过了退休年龄:从余姚马渚赶来帮忙的陈志良和富阳人华国来均已61周岁,让他们留守实验田的,全凭一份责任心。
革新:一面育种一面销售
农业人才流失严重,待遇低是首要原因。宁波市农科院党委书记黄建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坦言,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里的农科人员都不大安心。工作条件艰苦、工资待遇偏低,2005年,院里人均年收入还不到5万元,而身处宁波这样一个外向型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致富的诱惑又很大。
2000年到2004年,马荣荣团队经历了最艰难的时期。“想争取到政府的科研经费,至少要在三五年内出成效。可水稻育种的周期太漫长了,有可能三五年只是个‘试错’的过程。可如果不坚持,若干年后农民就买不到好的稻种。”马荣荣说,类似现象在全国普遍存在。
在宁波杂交水稻育种创新团队里,从外貌和气质上看,就数1973年出生的周华成最不像农民。他是这个团队的活跃分子,性情豪爽,擅长跟人打交道,下地前还会抹点防晒霜。水产专业毕业的他,当年分配到宁波农科所后,承包了单位的甲鱼养殖场,还开过饭馆、跑过销售,最后转入杂交水稻育种创新团队。
可到了2004年,周华成再一次“心态波动”。他告诉记者:“好多跟我同批进单位的人,在那年纷纷跳槽,进乡镇机关,考入公务员,收入一下翻了倍。十多个人走得只剩下3个,还在种水稻的,就剩下我一个了。”
如今仍坚守在水稻实验田里的周华成说,他所以留下,因为认同马荣荣“超前”的育种思路。
1999年,集科研与推广为一体的种业发展新模式在宁波诞生。市农科院与市种子公司联姻,与马荣荣合作多年的种子公司负责人王晓燕带着推广队伍加盟团队,一方负责育种,一方负责生产、推广和销售,赚到的钱部分“反哺”到育种研究。
“当时在全国尚无先例,国内其他单位都达不到我们的经营水平。”黄建芳说,现在看来,这仍然是一种被证明有效的模式,并逐渐被同行参照运用。
宁波市科技局农村与社会发展科技处处长张永庆告诉记者,从2009年起,由于在水稻育种技术上的突破,马荣荣团队入选宁波市科技创新团队培育计划,在5年内获得1000万元的经费支持。
“我还依稀记得,2009年底的一天,马荣荣跟我聊天时提起,他的工资首次赶超了他当医生的妻子。”黄建芳说,2006年,院里出台新的收入分配方案,通过科技创收提成和争取政府补贴,使农科人员的年收入人均增加了1.5至2万元,为留住这些人才做出了尽可能的努力。
坚守:因为兴趣因为执着
马荣荣是省人大代表。每次开会,其他行业的人都会好奇地问:“老马,你们这样种田,一亩田有多少收入?”马荣荣告诉他们,一亩利润700元钱。
听者很惊讶,怎么才这么一点钱?“种一亩花卉利润几万元,种蔬菜、水果一亩利润8000元,工业的利润则以百万千万计,而我们只能以百计。”马荣荣承认。
“这几年尽管待遇有所提高,但他们所做的,依然是一份常人难以坚守的工作。”黄建芳说:“农业科研受自然条件限制,风险很大。今年水稻育种科研失败,就得等明年再试,如果是培育新的品种,科研周期更长。”
“说起来是科研人员,其实比农民更辛苦,没有双休日,也没有农闲。”黄建芳感慨说,一般农民种地还能避开高温,可是他们得根据自然规律,坐等水稻开花,正是太阳最猛烈的时候。顶着高温测量数据、看材料、赶花粉,对水稻育种创新团队而言是“家常便饭”。每年5月,海南育种结束,队员们个个都黝黑黝黑的。
马荣荣团队在宁波有上万亩制种基地。去年8月,宁海制种农户老潘发现,100亩制种水稻无法正常授粉。接到电话,马荣荣和同事赶到田头,冒着毒辣辣的太阳,赤脚踏进烂泥田,猫着腰一株一株查看水稻。为找出异常原因,两人甚至连沟渠里的灌溉水都捧到嘴里尝了尝,以检查土壤咸度。
整整三天,终于找出了病根,帮老潘解决了难题。
新品种研究成功后,早期的市场推广也并不容易。“品种是好是坏,产量是高是低,农民心里没底,要说服他们很难。”每年春节后、春耕前,马荣荣和同事都会挨个跑乡镇向农民推销种子,不断跟农民说:“种子你先免费种,种好了,再来找我们。”
让陈志良难忘的是,2004年,他所在余姚马渚镇由于试种新稻种,有1000多亩地因为气温太高而减产。为了不让农民吃亏,马荣荣团队从科研风险基金和政府津贴、奖励中想办法,赔偿了农民100多万元钱。
如今,籼粳水稻亚种间的杂交从设想成为现实,不仅技术的可行性、安全性和有效性得到确认,同时,米质优,口感好,综合了粳稻和籼稻的优势,被专家们认可为“国际领先水平”。
梦想仍在继续。今年年初,马荣荣团队又递交课题项目,开展对覆盖长江流域和华南稻区的广适性籼粳杂交超级稻新品种的研发。在南繁基地的实验田里,望着那即将破壳而出的种子,马荣荣深情地说:“科研就是用一生来赌,赌你的方向对不对。研究目标确定后,凭着兴趣与执着,加上团队合作,才有可能迎来成果。”